城乡结合部的安全屋,日子像窗外的臭水沟一样,粘稠而缓慢地流淌。陈小鱼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蟑螂,彻底融入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他严格遵守着“渔夫”的指令:深居简出,用现金交易,每天变换外出时间和路线,像幽灵一样在这个流动人口庞大的底层社区里游荡。他熟悉了楼下总在吵架的房东夫妇,认识了收废品的老王,甚至能分辨出那几个混混不同型号的摩托车引擎声。那条臭水沟,成了他唯一固定的“观测点”。
每天清晨或黄昏,他都会站在三楼的阳台,远远望着那条漂浮着垃圾、泛着油污的河沟。起初只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水体的关注,后来却渐渐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习惯。他甚至开始理解那个每天雷打不动坐在河边、对着臭水沟垂钓的疯老头——在那片绝望的浑浊中,或许真的藏着某种顽强的、近乎荒谬的生命力,而垂钓本身,成了一种对抗虚无的仪式。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关于“老金沟出事”的流言,像水面的油花,偶尔泛起,又迅速消散。陈小鱼不敢主动打听,只能从菜市场摊贩的闲聊、民工等活时的抱怨中捕捉只言片语。消息混乱不堪,有的说封山抓了人,有的说只是消防检查,还有的说看到了“大领导”的车队。唯一确定的是,上游肯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但真相被层层迷雾包裹。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的追杀更折磨人。他像一条被扔进浑水的鱼,能闻到血腥味,却看不清猎食者在哪。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闷热无风。陈小鱼照例在阳台“观测”。臭水沟的水位似乎比平时高了一些,水色也更加浑浊,空气中那股熟悉的腐败气味里,隐隐夹杂了一丝新的、难以形容的化学刺激性气味,很淡,却让他鼻腔发痒。是下雨的前兆?还是……上游有新情况?
他皱起眉头,仔细观察。水面的漂浮物运动轨迹也有些异常,似乎被一股暗流搅动。他心中一动,回到屋里,拿出那个廉价手机,关掉声音,打开录像功能,调到最大变焦,对准河沟上游方向——那是来自老金沟流域的汇入口。
镜头里,浑浊的水流翻滚着,偶尔能看到一些非生活垃圾的碎片闪过。突然,几个小小的白点进入画面,在污水中沉浮。是死鱼!虽然很小,但确实是鱼!不止一条!
陈小鱼的心猛地一沉。臭水沟里有鱼不稀奇,但突然出现死鱼,而且是在水流水质出现微妙变化的当口,这绝不是好兆头。是偶然的局部污染,还是上游排放加剧的信号?
他持续拍摄了几分钟,记录下死鱼的数量和大致位置。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不仅是气味,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极细微的、刺激黏膜的颗粒物。
他立刻关紧窗户,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是错觉,还是……空气中的污染物浓度增加了?如果连他这个躲在三楼的人都感到不适,那靠近河沟的地方……
一个危险的念头冒了出来:他必须去河边看看!近距离取样,确认污染情况!这可能是印证老金沟动向的关键证据!
但这个举动风险极大。他身份敏感,河边人多眼杂,尤其是那些混混,说不定还在暗中盯着。
犹豫再三,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他必须去。他换上一身最破旧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将一个小巧的密封取样瓶和ph试纸藏在袖口,手里拎了个捡来的破编织袋,扮作捡破烂的,低头缩肩地溜出了门。
他选择在天色将黑未黑、行人最少的时刻,绕到河沟下游一段相对僻静、垃圾堆积较少的岸滩。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强忍着,迅速蹲下身,假装在垃圾堆里翻找,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河面。
近看之下,情况更令人心惊。河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黑色,水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泡沫,那些死掉的小鱼翻着白肚,眼睛浑浊。他趁四下无人,迅速将取样瓶浸入水中,灌满。水触手冰凉滑腻。他又用试纸测了一下,ph值明显偏酸!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是那伙混混!他们怎么来了?
陈小鱼心头一紧,立刻伏低身体,缩在一个废弃的破沙发后面。三辆摩托停在不远处,黄毛和几个同伙跳下车,骂骂咧咧地走向河边。
“妈的,什么味儿?这么冲!”一个混混捂着鼻子骂道。
“肯定是上面那些厂子又偷排了!真他妈缺德!”黄毛啐了一口,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从摩托车上拿下一个编织袋,走到水边,开始……往河里倾倒什么东西?
陈小鱼屏住呼吸,透过沙发的破洞仔细观察。他们倒的不是垃圾,而是一些用塑料袋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块状物,扑通扑通地沉入水底。那是什么?工业废料?赃物?
倒完东西,黄毛等人似乎也被臭味熏得受不了,骂骂咧咧地骑上摩托离开了。
陈小鱼等他们走远,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刚才倾倒的位置。河水浑浊,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他在岸边泥地里,发现了一个被遗落的、撕破的塑料袋碎片,上面印着一个模糊的logo和一行小字:“金诚化工”。
金诚化工!陈小鱼瞳孔骤缩!这个公司名字,他在老金沟的调查资料里见过!是那个区域一家有重大污染嫌疑的企业!这些混混,是在帮他们处理废料?还是说,这帮地头蛇本身就和上游的非法排污有勾结?
这个发现让他毛骨悚然。污染不仅仅来自上游的工厂,还可能通过这些本地混混的手,直接倾泻在这条本已不堪重负的河沟里!这条臭水沟,不仅是污染的受害者,更成了罪恶的转移通道!
他不敢久留,将那个塑料袋碎片小心收好,迅速撤离了河岸。
回到安全屋,他反锁房门,拉上窗帘,心脏仍在狂跳。取回的水样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那个印有“金诚化工”的塑料袋碎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线索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更庞大、更根深蒂固的污染网络。老金沟的事件,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他该怎么办?立刻联系“渔夫”?但如何确保信息能安全送达?这部廉价手机安全吗?
深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臭水沟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像一条溃烂的伤口。他感觉自己就趴在这伤口的边缘,能清晰地看到脓液在渗出,却无力阻止,甚至自身难保。
“咕噜噜……” 寂静中,一个微弱的、类似鱼吐泡的声音,突然从某个角落传来。
陈小鱼猛地坐起,打开手电筒。声音来自他带回来的那个取样瓶!瓶底,一条仅存的小指长短、颜色发黑、奄奄一息的小鱼,正在浑浊的水中艰难地张合着嘴巴,吐着微弱的气泡。
它竟然还活着!在这瓶取自臭水沟、明显被严重污染的水样里!
陈小鱼怔怔地看着那条挣扎求生的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悲哀,是愤怒,还是一丝荒谬的希望?
他轻轻拿起瓶子,走到阳台,拧开瓶盖,将水和那条小鱼,缓缓倒回了窗外的臭水沟中。小鱼消失在黑暗中,生死未卜。
他站在黑暗里,望着楼下那片无尽的污浊。鱼讯已至,却来自最肮脏的水沟。他这条被迫潜伏的鱼,钓到的不是清澈的希望,而是更深的黑暗与更沉重的责任。下一步,是继续沉默,还是冒着暴露的风险,将这带着死亡气息的“鱼讯”,传递给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渔夫”?
臭水沟的夜晚,寂静而漫长。钓者手握染血的钓线,望着漆黑的水面,等待着黎明的裁决,或者,是更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