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渣村废品收购站的气味,是时间腐烂的味道。陈小鱼蜷缩在轮胎和破帆布搭成的窝棚角落里,每一次呼吸都混合着橡胶、机油、铁锈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酸腐气。腿上的伤口在工业酒精的灼烧和污水的浸泡下,溃烂发炎,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抽痛,高烧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意识。他像一条被扔进垃圾堆的垂死野狗,依靠着最原始的本能——蜷缩、舔舐伤口、警惕每一丝风吹草动——勉强维系着生机。
谢老板收钱办事,倒也守信,除了每天傍晚扔进来一个冷馒头和半瓶水,基本不来打扰。这给了陈小鱼宝贵的喘息之机。他利用这段时间,用捡来的破布条重新清理、包扎伤口,尽量减少活动,保存体力。窝棚虽破,却能遮风挡雨,隔绝了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但宁静是虚假的,他知道,追兵像鬣狗一样在外围逡巡,自己随时可能被嗅到气味。
他必须尽快搞到抗生素和真正的食物,否则不用等追兵,感染和虚弱就会要了他的命。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外界的风声,需要找到重新连接“渔夫”的途径。那枚冰冷的鱼钩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锈迹几乎要嵌进皮肉,这是他与过去那个“钓者”身份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第四天傍晚,高烧稍退,精神略清。陈小鱼挣扎着爬出窝棚,靠在堆积如山的废塑料瓶旁,贪婪地呼吸着相对“新鲜”的空气。夕阳将垃圾山染成诡异的橘红色。谢老板正在院子里,用一个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听着咝咝啦啦的地方台戏曲,声音开得很大。
“……本台消息……关于群众反映强烈的……老金沟区域环境污染问题……市县联合调查组已进驻……初步发现……涉嫌非法倾倒……相关责任人已被控制……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出的新闻,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陈小鱼!
老金沟!调查组进驻!责任人被控制!
消息模糊,但指向明确!严局(渔夫)动手了!他抛出的“鱼饵”——那些通过Sd卡传递的证据——起作用了!虽然只是“初步”、“涉嫌”,但这无疑是风暴开始的信号!
一股混杂着激动、希望和更深刻忧虑的情绪席卷了他。风暴起了,但他这条藏在垃圾堆里的鱼,该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巨浪?调查组介入,意味着对方(“清道夫”及其保护伞)的反扑会更加疯狂!他的处境,是更加危险,还是迎来了转机?
他必须知道更多!他需要一台能收到更多频道的收音机,需要报纸,需要任何能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
第二天,当谢老板来送饭时,陈小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请求:“谢老板,能不能……借收音机听听?或者,有旧的报纸吗?闷得慌。”
谢老板斜睨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审视,没说话,转身走了。就在陈小鱼以为被拒绝时,傍晚,谢老板扔进来一个更破旧、但能收到更多台的小收音机,还有几张不知哪天的、油乎乎的本地小报。
“电池自己搞,别弄出太大动静。”谢老板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
足够了!陈小鱼如获至宝。接下来的两天,他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遇到甘泉,贪婪地汲取着收音机里每一个关于环境、关于调查、关于本地新闻的片段,仔细翻阅着报纸上每一个角落的豆腐块文章。
信息碎片逐渐拼凑出轮廓:老金沟事件确实引发了关注,但报道措辞谨慎,强调“依法调查”、“稳步推进”。没有提及“金诚化工”,更没有更深层的背景。相反,一些小道消息和听众热线里,开始出现“调查影响经济发展”、“个别企业被误伤”的杂音。显然,对方正在利用舆论进行反击和施压。
同时,他也留意到几条不起眼的社会新闻:城东废旧车辆拆解市场发生火并,数人受伤;警方在城乡结合部开展流动人口清查……这些看似无关的消息,在他听来,却像是水面下的暗涌。风暴正在多个层面酝酿。
他需要更具体、更直接的指令!“渔夫”既然能精准投送Sd卡,一定还有后续联系的方式!那个刻在卡背面的电话号码是终极手段,非生死关头不能动用。那么,常规的联络渠道是什么?他回想起之前“渔夫”的指令风格:隐晦,借助环境,往往与“水”或“鱼”相关。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包过馒头的、油渍斑斑的旧报纸上。中缝位置,密密麻麻的分类广告栏里,一则不起眼的“转让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转让二手钓具一批,含光威竿、达瓦轮,九成新,因搬迁急售。地址:河西区解放路三岔口老周修车铺旁。电话:13xxxxxxxxx。”
光威竿、达瓦轮——都是常见的品牌,但“九成新”、“因搬迁急售”显得刻意。地址“河西区解放路三岔口老周修车铺旁”——这个位置,他有点模糊印象,似乎靠近一条流入光河的支流。最关键的是,“钓具”!
心跳骤然加速。这是暗号!“渔夫”在通过这种方式,给他传递新的见面地点和方式!修车铺旁,意味着可能有观察点或安全屋;三岔口,利于撤离;靠近水道,符合“渔夫”一贯的风格!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但随即被现实的冰冷浇灭。河西区!在城市的另一端!他现在藏身的铁渣村在城东远郊!相距数十公里,沿途关卡林立,他一个重伤在身、身无分文、被通缉的黑户,如何穿越整个城市?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绝望再次袭来。但很快,他被另一个发现惊出一身冷汗。在另一张报纸的同一个分类广告栏,同一天,还有另一条“转让信息”:
“出售自家池塘养殖鲫鱼、鲤鱼,鲜活肥美。地址:城东开发区废砖窑厂后水塘。电话:15xxxxxxxxx。”
“池塘养殖”?“城东开发区”?这离他现在的位置很近!但“废砖窑厂后水塘”?那个地方他知道,早就干涸废弃了!这是一个陷阱!是对方假冒“渔夫”发出的诱饵!如果他贸然联系或前往,必然自投罗网!
好险!“渔夫”的谨慎是对的,对方果然也在试图钓鱼!真假信息并存,考验着他的判断力。
他死死攥着报纸,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真的指令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假的诱饵充满杀机,却近在咫尺。他该怎么办?
体力、金钱、身份、追兵……每一样都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但他必须去!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想办法搞到一点钱,搞到能伪装身份的东西,规划一条最隐蔽的路线,穿越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山上。也许,生机就藏在这绝望之中。他开始仔细观察谢老板收购的废品,大脑飞速运转,一个极其冒险、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雏形,在绝望的泥沼中,慢慢浮现。
他拿起那枚鱼钩,对着棚顶缝隙透下的一缕微光。锈迹斑斑的钩尖,闪烁着冰冷的、不屈的光芒。垃圾堆里的鱼,收到了风浪将起的讯号。现在,它必须挣扎着,游出这片腐臭的沼泽,奔向那片指定的、吉凶未卜的水域。
钓鱼人变成了被钓的鱼,如今又要凭借鱼的本能,去咬住那根可能通向生天、也可能万劫不复的钓线。他深吸一口充满废品恶臭的空气,开始艰难地挪动身体,在垃圾堆里翻找起来。第一步,他需要一套能混入人群的行头,和一点点启动资金。这场都市深渊里的垂死挣扎,进入了最残酷、也最需要急智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