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船在粘稠的黑暗中无声滑行,像一片被遗忘的落叶,贴着散发恶臭的河岸阴影漂流。陈小鱼蜷缩在船底,破帆布隔绝了光线,却放大了所有声音和气味。污水的腥臭、铁锈的涩味、自身伤口在脏水浸泡下的灼痛,混合着岸上越来越近的警笛声、脚步声、呵斥声,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勒得他几乎窒息。他能感觉到撑船年轻人的每一分用力,竹篙探入河底淤泥的沉闷声响,船身擦过水下障碍物的轻微震动。每一次岸上的手电光柱扫过河面,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肌肉绷成石头。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中被拉长、扭曲。不知过了多久,岸上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只剩下水流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船速慢了下来,年轻人用竹篙小心调整着方向,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船头轻轻撞上了什么硬物,发出“磕哒”一声轻响。
“到了。”年轻人低语,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掀开帆布一角,一股相对清新但仍带着霉味的空气涌了进来。
陈小鱼挣扎着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年轻人模糊的轮廓和更远处一点微弱的、似乎是来自水面的反光。他们停靠在一个砖石结构的拱形桥洞下,桥洞很深,完全遮蔽了来自上方的视线。
“能走吗?”年轻人问,伸手扶他。
陈小鱼借着对方的力,艰难地站起,伤腿一阵剧痛,险些摔倒。他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年轻人不再多说,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湿滑的台阶,向上走去。台阶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年轻人掏出钥匙打开(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后面是一条狭窄、低矮、充满浓重潮气和灰尘味的砖砌通道。空气不流通,闷得人头晕。
通道蜿蜒向上,偶尔有水滴从头顶渗漏。走了约莫几十米,年轻人停下,推开一扇虚掩着的、包着铁皮的木门。门后是一个不大的空间,约莫四五平米,像是个废弃的防空地下室或大型建筑的维修通道隔间。屋顶很低,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光线微弱。角落里铺着几张硬纸板和一张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毯子,算是地铺。墙边堆着几个塑料箱子和水桶。空气浑浊,但至少遮风避雨,相对干燥。
“暂时安全。”年轻人反锁上门,松了口气,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年轻但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疲惫的脸,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锐利,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我叫阿鬼。‘渔夫’让我接应你。”他言简意赅,从塑料箱里拿出面包、瓶装水和一个小急救包,“先处理伤口,吃点东西。”
陈小鱼没有多问,此刻信任是唯一的选择。他接过东西,靠在墙边,先灌了半瓶水,干涸的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伤口被污水泡得发白溃烂,边缘红肿,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他咬紧牙关,用阿鬼给的消毒水清洗,剧烈的刺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阿鬼在一旁默默看着,递过来干净的纱布。
处理完伤口,吃掉冰冷的面包,体力稍微恢复,陈小鱼才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外面情况怎么样?‘渔夫’有什么指示?”
阿鬼靠在对面墙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陈小鱼,似乎在评估他的状态。“追兵还在搜,重点是河西区。你之前待过的废品站和修车铺附近布了暗哨。老周暴露了,正在转移。”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清道夫’反应很快,力度很大。我们损失了几个外围眼线。”
陈小鱼心一沉。老周果然是为了掩护他。“老金沟那边……”
“调查组遇到了阻力,对方把几个小角色推出来顶罪,核心证据被销毁或转移了。‘金诚化工’暂时停业整顿,避风头。”阿鬼的声音没有波澜,但内容却让人心底发寒,“‘渔夫’判断,对方在断尾求生,同时也在疯狂反扑,找你灭口是重中之重。”
果然如此!陈小鱼握紧了拳头。对手的能量和狠辣,远超想象。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阿鬼言简意赅,“这里是临时安全点,很隐蔽,但也不能久待。‘渔夫’在重新布局,需要时间。你的任务是活下去,养好伤,保持警惕。”他指了指角落的箱子,“里面有干粮、水、一点现金,和这个。”他递过来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品牌的廉价手机,“单线联系,只能用一次,用完销毁。非生死关头,不要开机。”
陈小鱼接过手机,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他成了真正的“暗桩”,被彻底埋入了地下。
接下来的几天,陈小鱼在这个昏暗、压抑的地下空间里艰难熬过。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饥饿、困倦和伤口的疼痛提醒着时间的流逝。阿鬼每天会出去一两次,带回食物、水和外界零碎的消息,但大多令人沮丧:搜查仍在继续,风声很紧,又有两个疑似“渔夫”系统的人失联。
伤口在简陋的条件下缓慢愈合,高烧退了,但身体极度虚弱。无聊和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只能通过回忆父亲的手札、反复推敲已知的线索来保持头脑的清醒。那个“金诚化工”的logo,老金沟的卫星图,混混倾倒的废料……碎片在脑中旋转,却拼不出完整的图像。
唯一的活动空间,是这条狭窄的通道。他像困在笼中的兽,只能通过脚步声和隔壁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车辆、施工、模糊的人声)来感知外界。他注意到,通道另一端似乎通向更复杂的管网系统,偶尔有微弱的气流和更远处地铁经过的沉闷震动传来。这座城市的地下,仿佛有着另一套看不见的血管和神经。
一天深夜,阿鬼带回的消息让陈小鱼精神一振。
“有进展了。”阿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我们找到了‘金诚化工’一个离职多年的老会计,他手里可能有一部分未经销毁的内部账本复印件,涉及一些隐秘的资金流向和物流记录,可能指向更高层的人物和真正的污染处理地点。”
“人在哪?”陈小鱼急问。
“很麻烦。老头吓坏了,躲起来了,只同意在绝对安全的地方见面交东西。他指定了一个地方——明天下午三点,城南老水产市场背后,废弃的冷冻库码头。”
陈小鱼眉头紧锁。水产市场?人流复杂,环境混乱,确实是交易的好地方,但也极易设伏。
“太冒险了!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阿鬼眼神锐利,“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渔夫’的意思是,值得一试。我会去。你的任务是守在这里,如果明天傍晚前我没有回来,或者收到特定警示信号,你就立刻启用备用手机,联系‘渔夫’告知情况,然后自行撤离,撤离路线在手机备忘录里。”
自行撤离?陈小鱼心中一凛。这意味着,如果阿鬼失败,他将彻底失去保护,独自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那一夜,陈小鱼彻夜未眠。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他听着阿鬼在角落里整理装备的细微声响,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等待。这种将命运交托给他人、自己却只能蜷缩在黑暗中的感觉,比直面危险更令人煎熬。
第二天,阿鬼在中午时分悄然离开。临走前,他仔细检查了门锁,再次叮嘱:“记住,傍晚前,没消息,就撤。”
铁门合拢,落锁声在寂静中回荡。地下室里只剩下陈小鱼一人,和那盏昏黄灯泡投下的、摇曳不定的光影。时间像跛脚的蜗牛,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斥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他耳朵竖着,捕捉着通道里任何一丝异响,心脏随着每一次隔壁传来的、无法分辨来源的震动而收紧。
下午三点……四点……五点……
窗外(尽管没有窗)的天光似乎透过某些缝隙,变得愈发暗淡。阿鬼没有回来。通道里死一般寂静。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失败了吗?阿鬼落入陷阱了?自己是不是该立刻撤离?
就在他颤抖着手,摸向那个只能使用一次的备用手机时——
“叩……叩叩……叩……”
一阵极其微弱、但富有特定节奏的敲击声,从铁门下方传来!不是阿鬼离开时的动静,是另一种暗号!
陈小鱼浑身一震,屏住呼吸,贴近门边。
敲击声又重复了一遍。是安全的信号!意思是“情况有变,暂缓行动,保持静默”!
阿鬼还活着?他无法返回,但成功发出了警告?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陈小鱼僵在原地,心脏狂跳。走,还是留?这是一个生死抉择。信任这突如其来的信号,还是严格执行阿鬼最后的指令?
他死死攥着那部冰冷的手机,指甲掐进掌心。黑暗的地下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那盏灯泡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嗡嗡声。
鱼线另一端的颤动,传来了模糊不清的讯号。是收竿的时机,还是需要继续放线?在这城市最深处的毛细血管里,他这条被迫潜伏的鱼,必须凭借最原始的直觉,做出判断。而下一个抉择,可能直接决定他是被拖出水面,还是永远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