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轿车在夜色中平稳行驶,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流淌的星河。陈小鱼靠在舒适的后座,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机会,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伤处更清晰的痛楚。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免压到小腿上紧紧缠着的证据,目光却警惕地透过深色车窗观察着外部环境。车子穿行在陌生的街区,最终驶入一个看起来颇为普通的老旧小区,停在一栋居民楼下的地下车库。
疤痕脸警官——他让陈小鱼叫他“老董”——利落地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拉开后车门。“能走吗?”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陈小鱼点点头,咬牙支撑着下车,伤腿落地时一阵钻心的疼让他险些跪倒,老董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撑住,就几步路。”
老董带着他乘坐一部需要刷卡的老旧电梯直达顶层,打开一扇厚重的防盗门。门后是一个装修简单但整洁干净的两居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像是很久没人住,但保持得很干净。
“安全屋,暂时歇脚。”老董言简意赅,反锁上门,拉上厚厚的窗帘,“卫生间有热水,柜子里有干净衣服和急救箱。自己处理伤口,动作快。”他指了指一间卧室,“你睡那间。记住,别开主灯,别到窗边晃悠。”
陈小鱼没多问,此刻信任是唯一的选择。他踉跄着走进卫生间,反锁上门,褪下脏污的衣物,打开热水。温暖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泥污和血痂,也让伤口暴露无遗。溃烂发黑的边缘触目惊心。他咬紧牙关,用急救箱里的器械和药品,进行了一次彻底清创、消毒、上药和包扎。剧痛让他浑身被冷汗浸透,但完成后,一种虚脱般的轻松感蔓延开来。
换上干净的棉质衣裤,他走出卫生间,几乎虚脱。老董正在客厅的小餐桌上摆开一碗热气腾腾的速食粥和几个包子。“吃。吃完睡觉。有事明天说。”
食物下肚,暖意驱散了部分寒意。陈小鱼被安置在卧室床上,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昏睡。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噩梦缠身,枪声、追逐、坠落、夜莺跳海的身影反复出现。
第二天他是被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吵醒的。阳光被厚厚的窗帘滤成昏暗的光线。腿上的伤口依旧疼痛,但高烧似乎退了,头脑清明了许多。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虽然虚弱,但至少有了点力气。
走出卧室,老董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张本市地图和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扔给陈小鱼一包新的压缩饼干和一瓶水。“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陈小鱼接过食物,在水池边狼吞虎咽地吃完,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他走到沙发旁,看向地图和老董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着一些复杂的线路图和监控画面,而地图上,老董用红笔在几个地方画了圈,其中一个赫然是“老金沟”区域,另一个是昨晚的城中村台球厅,还有一个是……城北的一片工业区,上面标注着“红星”二字。
“这是……”陈小鱼心头一动。
“复盘。”老董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昨晚端掉的那个窝点,是‘金诚化工’一个外围销赃和打听风声的爪子。你带来的‘货’,”他瞥了一眼陈小鱼下意识护住的小腿,“证实了我们的部分猜测。‘金诚’和‘红星’早年是一家,分家后暗通款曲,老金沟的脏东西,有一部分处理不了的就通过地下渠道运到‘红星’的老厂区深加工或者暂时存放。那条被你撞破的暗管,只是冰山一角。”
陈小鱼呼吸一窒。果然关联如此之深!“那我的证据……”
“U盘里的数据技术队正在连夜破解,初步看是内部物流和部分隐蔽的资金流水,指向性很强,但需要更扎实的实物证据链。至于你那瓶水样和死鱼,”老董吐了个烟圈,“已经送检了,结果出来需要时间,但看当时的情况,毒性小不了。这些都是捅破天的东西。”
“接下来怎么办?抓人吗?”陈小鱼急切地问。
“抓?”老董冷笑一声,“抓几个小喽啰有什么用?‘金诚’和‘红星’背后的人,手眼通天。没有铁证,打草惊蛇,只会让他们断尾求生,把我们好不容易摸到的线全掐断。昨晚的行动,明面上是扫黑,暗地里是敲山震虎,也是保护你,把你从明处转到暗处。”
他指着地图上“红星”老厂区的位置:“这里,是关键。根据现有线索和你的发现,那个废弃的选矿厂深处,很可能藏着他们真正的非法处理车间和核心证据。但那里守备森严,地形复杂,直接强攻等于送死。”
陈小鱼沉默了。他明白老董的意思,证据还不够,需要更深入的调查。但怎么查?
“你的伤,需要时间恢复。”老董看着他,“这几天,你就老实待在这里,哪也别去。我会给你带来外面的消息。你需要做的,是仔细回忆所有细节,尤其是关于老金沟和那个暗管的一切,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有用。另外,”他顿了顿,眼神锐利,“想想你父亲的手札里,有没有关于在水流复杂、水下有障碍物的区域,如何下钩、如何判断鱼群藏身之处的记载?”
陈小鱼一愣,随即明白了老董的用意。老董是在用钓鱼的道理,隐喻接下来的调查策略。父亲的手札里确实有类似记载:在浑水、急流或结构复杂的水域,需要更耐心、更精巧的“做窝”和“逗钓”,不能硬来。
“我明白。”陈小鱼点点头,“需要耐心,需要找到他们的‘窝子’和习性。”
“没错。”老董难得露出一丝近乎赞许的神色,“你这‘鱼饵’已经惊了鱼,现在要做的,是稳住,等鱼放松警惕,或者……用更香的饵,把它们从深水里引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陈小鱼就在这间安全屋里度过了难得的“平静”时光。他严格按照要求,静心养伤,每天按时换药,伤口逐渐收敛,体力也慢慢恢复。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反复回忆、梳理整个事件的脉络,将父亲手札里的经验与现实的困境一一对照,试图找出那个关键的“切入点”。
老董每天会来一两次,带来食物、药品和零碎的信息。有时是“金诚化工”表面停业整顿、实则暗中转移资产的动向;有时是“红星”老厂区增加巡逻人员的消息;有时则是技术队破解U盘数据的新发现,比如几笔流向海外、收款人模糊的巨额资金。
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拼图,让那个黑暗的轮廓逐渐清晰,但始终缺少最核心的一块。
这天下午,老董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我们查到,你父亲当年有个关系不错的钓友,姓赵,退休前是‘红星’厂的老技工,对厂区,尤其是老厂区的地形和设备非常熟悉。老爷子脾气倔,退休后一直住在城北,平时就爱在附近野塘钓鱼。也许……他能提供点有用的信息。”
陈小鱼心中一动。父亲的钓友?熟悉老厂区?这或许是条线索!
“能联系上他吗?”
“有点麻烦。”老董皱眉,“老爷子警惕性很高,不喜欢生人,尤其不喜欢警察。直接上门,估计问不出什么。得想个由头。”
陈小鱼沉思片刻,有了主意:“就说……我是他老钓友的儿子,对钓鱼感兴趣,特地来请教,顺便聊聊父辈的往事。钓鱼人之间,好说话。”
老董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路子或许可行。但你的伤……”
“没事,我能行。”陈小鱼活动了一下腿,感觉好了很多,“什么时候去?”
“明天上午。”老董拍板,“我安排车送你去附近,你自己找过去。记住,只叙旧,探口风,千万别提案子,别暴露身份。看看能不能套出点关于老厂区布局,特别是那些废弃已久、一般人进不去的角落的信息。”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好。陈小鱼换上老董准备的、看起来普通些的衣裤,戴了顶帽子,被一辆普通出租车放在了城北一个老旧小区附近。根据地址,他很快找到了那位赵老爷子住的一楼带小院的房子。院门开着,能看到院里种着些花草,屋檐下挂着几副钓竿。
陈小鱼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院门。
“谁啊?”一个洪亮但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接着,一个穿着旧中山装、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端着个紫砂壶从屋里走出来,警惕地打量着陈小鱼。
“赵伯伯您好,我是陈建国的儿子,陈小鱼。”陈小鱼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腼腆的笑容,“我爸生前常提起您,说您钓鱼是一把好手。我最近也对钓鱼着了迷,特地来向您请教请教。”
听到陈建国的名字,赵老爷子脸上的警惕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追忆和感慨:“建国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进来坐吧。”
小院里,阳光正好。陈小鱼和赵老爷子聊着钓鱼经,从鱼饵配方聊到钓点选择,气氛融洽。陈小鱼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水流复杂、水下有结构的地方如何垂钓。
赵老爷子果然打开了话匣子:“嘿,这你算问对人了!当年我们在红星厂后面那个野塘钓鲶鱼,那地方,水底全是以前老车间留下来的水泥基座和管道,复杂得很!鱼就爱藏在那些缝缝道道里!得用重铅坠到底,慢慢逗……”
“红星厂后面还有野塘?”陈小鱼故作好奇。
“早填平喽!”赵老爷子摆摆手,“厂子扩大,都盖了房子了。不过啊,老厂区西北角那边,以前是个废渣堆,地势低,下雨就积水,形成个小水洼,听说现在里头还有鱼呢,就是水脏,没人去。那底下,据说还有当年战备时期挖的防空洞入口,后来废了,估计也塌得差不多了……”
防空洞?陈小鱼心中剧震!老董提供的厂区地图上,并没有标注这个信息!如果防空洞真的存在,并且有未被完全封死的入口,那可能就是通往厂区核心区域的隐秘通道!
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关于厂区布局、老设备存放地点的问题,赵老爷子虽然有些奇怪这年轻人怎么对废弃厂房这么感兴趣,但看在老友之子和同为钓友的份上,还是说了不少当年的见闻。
一个多小时后,陈小鱼心满意足地告辞。他带来的两包好茶叶,让赵老爷子眉开眼笑。
回到安全屋,陈小鱼立刻将“西北角废渣堆”、“可能存在的废弃防空洞”等信息告诉了老董。
老董盯着地图上那片空白区域,眼神锐利起来:“防空洞……如果真能通往厂区深处……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不过,风险极大,需要详细侦察。”
他看向陈小鱼,目光复杂:“你这‘鱼饵’,不光惊了鱼,还差点把鱼窝的后门给摸着了。看来,这钓鱼世家的手艺,没白学。”
陈小鱼没有说话,但心中那股沉寂已久的、属于钓者的敏锐和耐心,似乎正在慢慢苏醒。修整期即将结束,真正的“试竿”,或许就要开始了。这一次,他要钓的,是藏在工业废墟最深处的、那条可能颠覆一切的“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