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窗帘拉开一道缝,清晨的天光透进来,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狭长的一块亮斑。陈小鱼的腿伤在老董不知从哪搞来的特效药和严格静养下,好了七八成,虽然剧烈运动时还会隐痛,但正常行走已无大碍。高烧彻底退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连日的惊恐逃亡和伤口折磨积攒的疲惫,在这几日的绝对安静中,渐渐被熨平。身体像一块耗尽的电池,正缓慢而坚定地重新蓄能。
老董依旧神出鬼没,每天带来食物、清水和零碎的信息,但绝口不提下一步的具体计划,只让陈小鱼“安心养着,等风头”。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反而让陈小鱼有种奇怪的平静。他知道,风暴只是暂歇,而非结束。利用这段难得的喘息时间,他除了必要的活动和伤口护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反复研读父亲那本边角已磨损起毛的手札上。
这本册子,与其说是钓鱼技巧大全,不如说是一位老钓客一生与水、与鱼打交道的经验哲学。里面不仅有各种鱼类的习性、不同季节天气下的钓点选择、饵料搭配等实用技巧,更有大量看似随意记录、实则充满智慧的观察心得。比如,“水色发暗,水下必有淤;漩涡生花,其下多乱石”——这是判断水下地形的。“春钓滩,夏钓潭,秋钓荫,冬钓阳”——这是季节规律的。“鱼惊不走浅,人惊不乱窜”——这近乎一种处世哲学了。
陈小鱼尤其仔细重温了关于在“水流复杂、水体浑浊、水下障碍多”的特殊水域垂钓的章节。父亲详细描述了如何通过观察水面波纹、漂浮物动向、甚至水鸟的活动,来判断暗流和深坑的位置;如何选择重坠和坚固的钓组应对复杂水底,防止挂底;如何用味道浓重的饵料在浑水中吸引鱼群注意……这些经验,此刻读来,字字珠玑,仿佛父亲正坐在对面,抽着旱烟,慢条斯理地向他传授着与自然博弈的智慧。他意识到,之前自己的许多行动,固然有急智和勇气,但若能有父亲这般老辣的经验指引,或许能少走许多弯路,少冒许多无谓的风险。
这天下午,老董回来得比平时早,手里还提着一个长条形的、用旧布包裹的东西。
“感觉怎么样?”他放下东西,扫了陈小鱼一眼。
“好多了。”陈小鱼放下手札,活动了一下腿脚。
“光看不练假把式。”老董解开布包,里面竟是两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竹制钓竿,还有一小桶红蚯蚓和一包基础饵料。“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筋骨,也看看你这‘家学渊源’,到底有几分成色。”
陈小鱼一愣,没想到老董会提出去钓鱼。这是单纯的休整,还是另有用意?他没多问,点了点头。能再次接触到水,拿起钓竿,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疗愈和渴望。
老董开车,没有去那些风景秀丽的开放钓场,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了城乡结合部一段荒废的河岔。这里远离主干道,河水不算清澈,带着生活污水的浑浊,岸边杂草丛生,堆着不少垃圾,但水面宽阔,有洄湾,有枯木沉枝,地形复杂,正是父亲手札里描述的那种“藏鱼”但也“不好钓”的地方。
“就这儿吧。”老董选了一处相对平坦、能观察左右来路的岸坡,放下马扎(他竟然连这个都准备了)。
陈小鱼接过一副钓竿,手指触摸到光滑冰凉的竹节,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熟练地检查竿、线、钩、漂,挂饵,抛竿,动作一气呵成,鱼钩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预想的洄水区。浮漂立稳,随着微波轻轻晃动。
老董也下了竿,坐在旁边,眯着眼看着水面,像尊石雕,不说话。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微风拂过水面,带来河水的腥味和泥土的气息。远处有模糊的城市噪音,更衬出此地的僻静。陈小鱼的心,随着浮漂的轻微起伏,渐渐沉静下来。他不再去想那些阴谋追杀,而是真正专注于眼前的钓事。他观察着水流的细微变化,调整着浮漂的深度,感受着水下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触动。
“看那泡沫。”老董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沉默,指向下游一处枯木旁聚集的白色泡沫,“持久不散,下面有东西分解,滋生微生物,小鱼小虾爱去,大鱼也可能在附近巡食。”
陈小鱼顺着望去,暗暗记下。
过了一会儿,老董又指了指对岸一处水色略显深邃的区域:“那儿,颜色不一样,可能是个坑。夏天天热,大鱼喜欢待在这种凉快的地方。”
陈小鱼点头,这些都是父亲手札里提过的,但经老董在现场点出,印象更深刻。
突然,陈小鱼的浮漂猛地一顿,随即黑漂!他手腕一抖,扬竿刺鱼!竿尖瞬间弯成一道大弧,水下传来沉重的力道!
“别急!稳住!”老董低喝一声,“是条像样的,别让它钻草!”
陈小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兴奋,沉腰坐胯,凭借手感小心控鱼。鱼在水下左冲右突,力道十足。他耐心与之周旋,利用竿子的弹性化解冲击。几个回合后,鱼的力气渐弱,被慢慢牵到岸边。老董拿出抄网,利落地将其抄起。
是一条三斤多重的野生大鲤鱼,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尾巴有力地拍打着。
“还行。”老董看了一眼,把鱼放进渔护,“没慌,手法还算老道。”
陈小鱼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种久违的成就感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钓到鱼的快乐,更是一种在逆境中重新找回某种掌控感和与父辈传承连接的慰藉。
重新挂饵抛竿后,气氛轻松了不少。老董的话也多了些,不再是单纯的指点,偶尔也会聊几句。
“干我们这行,有时候就跟钓鱼差不多。”老董看着水面,像是自言自语,“得有好耐心,不能急着收线。得会看‘风水’,知道‘鱼’大概在哪儿。更重要的,得知道自己手里的‘竿’和‘线’结不结实,能不能经得住大鱼的折腾。”
陈小鱼默默听着,知道老董意有所指。
“你爹这本东西,”老董瞥了一眼陈小鱼放在一旁的手札,“是宝贝。不光是钓鱼的宝贝。里头有些道理,放哪儿都适用。比如这句,”他随口念出手札里的一句话,“‘水清则无鱼,然水至浊,鱼亦难存。分寸之间,才是学问。’”
陈小鱼心中一震。这句话,他读过,但此刻听老董在这种情境下念出,别有深意。清与浊的分寸,不仅是钓鱼的水质,更是他们此刻所处环境的写照。追求绝对的“清”不现实,但陷入“至浊”则是毁灭。如何在浑浊的环境中找到那条微妙的界限,生存下去,并达到目的,这才是真正的挑战。
一下午的时间,在专注的垂钓和偶尔的交谈中悄然流逝。两人钓获了几条鲫鱼和鲤鱼,都不算很大,但过程充实。夕阳西下时,老董开始收拾渔具。
“差不多了,回吧。”
陈小鱼意犹未尽,但也知道该离开了。他收起鱼竿,看着在夕阳下泛着金波的河面,心中一片宁静。这次垂钓,不仅活动了筋骨,更重要的是,是一次精神上的充电和技艺上的重温。他感觉自己对“钓鱼”的理解,更深了一层。
回去的路上,陈小鱼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开口:“董警官,谢谢。”
老董专注开车,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下次……”陈小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要去‘探那个窝’,也许……我们可以用更‘钓鱼’的办法。”
老董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但没说话,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车子驶回安全屋的小区。陈小鱼知道,短暂的休整结束了。接下来的“水”会更浑,浪会更大。但此刻的他,握着那枚父亲传下的、冰凉光滑的鱼钩,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和平静。他已经做好了再次抛竿的准备,无论下一次,咬钩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