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河边的枯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陈小鱼走出巷口时,忍不住对着手心哈了口热气,看着那白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慢慢散开。老董的皮卡停在老槐树下,发动机盖上也蒙着一层霜。
“霜降了。”老董从车窗探出头,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今儿带你去青龙溪上游,那儿水缓,这个时节还能玩手竿。”
车子驶出城区,路旁的田野空旷了许多。稻子早已收完,留下整齐的稻茬,地里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拾穗的老农。杨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的在枝头颤巍巍地挂着,颜色是一种深沉的赭黄。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山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前两日那场小雨的湿气,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青灰色。
“这天儿,说冷就冷了。”老董握着方向盘,目光扫过车窗外,“你看那水面,早上起的雾气都比往日重了。”
陈小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路过的池塘水面上,确实浮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缓缓地流动、消散。空气里有种清冽的味道,混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
“冬天真要来了?”陈小鱼问,心里却想着冰钓的事——前几日老董提过一嘴,说等水面封冻就能上冰了。
“还早着呢。”老董笑了,“这才哪到哪。霜降过了,立冬还没到,正是溪流钓最后的好时候。等真入了冬,溪水太冷,鱼就不太爱动了。”
约莫四十分钟后,车子在一条乡间土路尽头停下。眼前是一条不宽的山溪,水声淙淙,清澈见底。溪畔的芦苇已经枯黄,但还倔强地立着,穗子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几块大青石半浸在水里,石面上长着深绿色的青苔。
“这地儿好。”陈小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溪水特有的清甜味,混着枯叶腐烂的淡淡气息。
“青龙溪上游,水温比下游能高个一两度。”老董从车上搬下钓具,“鱼也肥。夏天水大流急,鱼待不住;秋天水稳了,正好养膘。”
今天的装备很讲究。老董拿出两把三米六的溪流竿,竿身细而挺。线轮是最轻巧的那款,老董特意检查了些力,拧得稍稍松些。“天冷,鱼发力不如天暖时冲,但劲儿绵,得有耐心遛。”
主线用的是1.0号,子线0.6,钩子是细条的袖钩,五号。老董对着光检查子线结,那专注劲儿像在穿绣花针。“子线要细,但结节处要牢。冬天鱼口轻,线粗了挡口;可万一中个大的,结不牢就白忙活了。”
浮漂选的是枣核形的溪流漂,吃铅约1.8克,漂尾漆成醒目的橙黄色。老董调漂很仔细:空钩半水,修剪铅皮直到漂尾露出四目;然后挂上两颗饵,再看目数——沉下去两目半。
“调四钓二,或者钓二目半。”老董把漂座又往上推了推,“看今天鱼情再微调。冬天鱼懒,可能得钓钝点;可万一活性好,又得钓灵。得试。”
开饵更有意思。老董拿出几个袋子:一包腥香饵,一包奶香饵,还有小半袋红色的虾粉。他先取一杯腥香饵作基础,又加了半杯奶香。“天冷,腥为主,香为辅。但不能太腥,招小鱼。”虾粉只加了一小撮,用手指捻匀了。最后是水,老董试了试溪水温度,才用量杯量取。“水比1:0.9,稍微多点点。天冷醒饵慢,水少了解不开。”
他加水时很慢,一边加一边用手指快速搅拌。饵料渐渐成团,老董又把它打散,摊开在饵料盆里醒着。“得醒足五分钟。冬天出丝慢,急了状态出不来。”
趁着醒饵的工夫,两人选了钓位。老董看中一处洄水湾,水面上有细小的漩涡,底下应该是个坑。“这儿水流缓,食物容易沉积,鱼爱在这儿待着。”他自己则选了下游十几米处一片水草边。“草边暖和,还藏食。”
陈小鱼挂饵抛竿。第一竿下去,浮漂在流水中稳稳站住。溪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和水草。他盯着那抹橙黄,忽然觉得这初冬的溪边,有种别样的宁静。
等待的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没有夏日蝉鸣的喧嚣,只有潺潺水声和偶尔掠过的风声。陈小鱼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指——早晨的溪边,确实比城里冷不少。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浮漂极其轻微地往下一阴,大概只有小半目,随即回位。陈小鱼握竿的手紧了紧,没动。又过了几分钟,同样的动作再次出现,这次停顿的时间稍长些,然后缓缓上升一幕。
就是现在!陈小鱼手腕一抖,扬竿刺鱼。中了!手感传来,不重,但挣扎得很实在,在水下左冲右突。几个回合,一尾银亮的小溪哥被请出水面,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鳞光。
“开门红!”老董在那边笑道,“这溪哥不小,得有二两。”
确实,这尾溪哥比夏天钓到的大了一圈,身子圆滚滚的。陈小鱼小心摘钩,发现鱼唇冰凉。他忽然意识到,水的温度已经很低了。
太阳渐渐升高,霜化了,空气里多了些许暖意。陈小鱼发现鱼情有了变化:口明显变轻了。有时只是漂尖微微一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有时是极缓慢的阴漂,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轻轻拉着。
“漂往上推一目。”老董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了眼他的浮漂,“钓钝点。天冷,鱼吸饵无力,太灵了它吃不进去。”
陈小鱼依言调整。果然,下一竿就有个清晰的小顿口,扬竿中鱼,是尾漂亮的马口,宽宽的嘴巴一张一合。
中午时分,溪边反倒暖和起来。阳光直射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陈小鱼脱了外套,只穿件毛衣。鱼口似乎也好了些,虽然还是轻,但频率高了。
“你看,”老董指着水面,“太阳晒着,浅水区升温快,鱼愿意活动了。这时候可以试着钓得更浅些。”
陈小鱼把漂往下拉了一段,钓得更浅。果然,接连上了几尾鲫鱼,虽然个头不大,但吃口干脆不少。
“冬天钓鱼,得跟着太阳走。”老董总结道,“早晚钓深些,中午钓浅些;阴天钓深些,晴天钓浅些。说白了,鱼是变温的,哪儿舒服往哪儿去。”
这道理简单,可要把握好,却需要经验。陈小鱼想起夏天那会儿,鱼总是找阴凉处;入秋后,又爱在深浅交界处徘徊。如今入了冬,这“追温”的习性就更明显了。
午后,天忽然阴了下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溪边的温度似乎瞬间降了几度。陈小鱼刚把外套重新穿上,就发现鱼口停了。
“变天了,”老董抬头看看天,“鱼回深水了。你把漂推回去,还是钓原先的深度。”
果然,调整之后,虽然鱼口很慢,但隔上二三十分钟总能有一口。中的都是鲫鱼,个头比上午的大些,挣扎的力道也绵长些。
“冬天的鱼有劲,”老董遛着一尾巴掌大的鲫鱼,慢条斯理地说,“别看它冲得不猛,但耐力好。像这会儿,”他小心地控着竿,那鱼在水下划着圈,“你得跟它耗,耗到它没力气了,再引过来。”
陈小鱼看着老董遛鱼,那鱼每次发力,老董就稍稍松点劲儿;鱼一停,他就轻轻带一下。不急不躁,像在跟鱼商量似的。几分钟后,那尾鲫鱼终于服帖了,被轻巧地提上岸。
“这叫‘以柔克刚’。”老董笑着摘钩,“冬天钓鱼,急不得。”
日头偏西时,陈小鱼又有了新发现:如果用整条的红虫,鱼吃得犹豫;但如果把红虫掐成两段,用那鲜红的断面去诱鱼,吃口就痛快得多。
“腥味更浓,”老董赞许地点点头,“天冷了,鱼也馋荤腥。你这法子好。”
夕阳把溪水染成金黄时,两人开始收竿。陈小鱼的鱼护里有了十来尾鱼,主要是溪哥和马口,还有几尾鲫鱼。个头都不大,但很匀实。老董那边也差不多,不过他多了两尾不小的赤眼鳟。
“这鱼漂亮,”陈小鱼看着那赤眼鳟流线型的身子和鲜艳的红鳍,“夏天那会儿好像没钓着过?”
“赤眼鳟怕热,夏天躲深水去了。这会儿天凉快,才靠边找食。”老董小心地把鱼放进活鱼桶,“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鱼,就看你会不会找,会不会钓。”
收拾钓具时,陈小鱼的手又有些僵了——太阳一落山,寒气立刻卷土重来。他看着泛着金光的溪面,忽然想起盛夏时在这里夜钓的情形。那时水面蒸腾着暑气,蚊虫在头灯周围飞舞;而现在,溪水清冽,连水声听起来都脆生生的。
“下回该换地方了。”老董拉上钓具包的拉链,“等这场地彻底冷下来,鱼该往深潭里聚了。到时候,就得用长竿,钓深钓远了。”
回程的路上,陈小鱼看着车窗外飞逝的田野。稻茬地里有麻雀在跳,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这初冬的景致,与盛夏的葱郁、深秋的绚烂都不同,有一种疏朗的、静谧的美。
“冬天有冬天的好。”老董忽然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夏天鱼活跃,吃口猛,钓着痛快;冬天鱼沉静,得细琢磨,钓着有味。就像这四季,”他打了把方向,车子拐上大路,“各有各的景,各有各的钓法。急不得,也少不得。”
陈小鱼点点头,没说话。他想起春天在溪边钓桃花鱼,夏天在潭边守大鱼,秋天在河滩搏激流。而如今,溪水渐寒,鱼情已变,可垂钓的乐趣,似乎从未减少,只是换了种滋味。
车子驶进城区时,华灯初上。陈小鱼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很期待真正的冬天到来——到那时,溪面也许会结层薄冰,他和老董也许会带着冰镩,在冰面上凿开一个个窟窿,守着那些冰洞,等待又一个季节的馈赠。
而此刻,他提着沉甸甸的鱼护,心里装的不仅是这几尾鱼,还有这一整天在溪边感受到的、季节转换时那种微妙而清晰的变化。这种变化在漂尖上,在水温里,在鱼儿的吃口间,也在钓鱼人不断调整的技法和心境中。
钓鱼这条路,原来不只是从春走到冬,更是走进四季深处,走进水流、鱼情和时光最细微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