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过,河面上的冰层就开始酥了。清晨的河边,能听见冰层开裂的“嘎嘣”声,像有人在底下敲鼓。陈小鱼踩着化冻的泥地走近河岸,鞋底粘了厚厚一层泥。老董的车陷在泥泞里,老爷子正拿着铁锨垫石头。
“开河的泥,赛过胶。”老董把最后一块石头垫在车轮下,拍拍手上的泥,“上车,带你去个好地界——柳树湾,那儿向阳,化得早。”
车子在泥路上颠簸,轮子甩起一片泥点。路边的杨树还是光秃秃的,但树梢已经泛着点青,柳条也软了,在风里轻轻摆着。河滩上,一片片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着光,化开的水面露出深色的河床。
“开河钓鱼,讲究个‘抢’字。”老董握着方向盘,小心避开路上的水坑,“冰刚化,鱼饿了一冬天,见食就咬。可这窗口期短,就几天,错过了就得等清明。”
陈小鱼看着车窗外。河边的冰层参差不齐,有的地方化开了丈把宽的水面,有的地方还结着厚厚的冰。化开的水浑黄浑黄的,带着冰碴子打着旋往下流。
“看见没?”老董指着河面,“冰水交界的地方,氧气足,食物多,鱼爱在那儿扎堆。可那儿也危险,冰薄,人上不去。”
柳树湾是青龙河的一个大回弯,背风向阳,岸边的柳树已经抽出了鹅黄的芽苞。这儿的冰化得早,近岸处已经露出了十几米宽的水面,河水浑黄,漂着冰凌和杂草。
“就这儿了。”老董停好车,从后备箱搬出两双高筒雨靴,“开河钓,鞋要防滑,地软。”
今天的装备很特别。老董拿出两支四米五的软调溪流竿,竿身细,腰力足。“开河水急,竿子软点好卸力。”主线用2.0号,子线1.2,钩子是细条的五号伊势尼。“鱼一冬天没怎么吃食,嘴嫩,钩子不能太大。”
浮漂选了支短脚短尾的枣核漂,吃铅2.0克。“水流急,漂不能太大,大了站不住;也不能太小,小了看不清。”老董调漂很仔细,空钩半水调四目,挂饵后钓两目,“开河鱼口轻,但实,主抓顿口和黑漂。”
开饵更有讲究。老董从保温箱里取出几个袋子:一包腥味重的红虫粉,一包奶香饵,半包虾粉,还有一小瓶暗红色的液体。“开河鱼饿,可也挑嘴。腥要足,但不能太冲;香要有,但不能盖过腥。”
他按六腥四香的比例配好基础饵,加虾粉,最后滴入那红色液体。“这是药酒,我加了丁香、山奈、排草,专攻开河鱼。”水是现取的河水,冰凉刺骨。“用河水开饵,味道正。”
陈小鱼学着老董的样子开饵。河水冰凉,和饵的手很快就冻红了。饵料要开得软、黏,在急流中才挂得住。“开河水浑,鱼靠嗅觉找食。饵要雾化慢,味道持久。”
做窝简单粗暴。老董抓了几大把酒米,掺上腥味饵,捏成拳头大的团子,用力抛向急流缓流交界处。“开河做窝要狠,味道要冲。鱼饿,可也胆小,得用重窝把它们引过来。”
第一竿抛出去,铅坠带着线组“咚”地入水,在浑黄的水面上砸出个漩涡。浮漂在急流中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站稳。陈小鱼盯着那点红色,觉得开河钓鱼和平时真不一样——水是浑的,流是急的,连漂相都带着股急劲儿。
等待的时间不长。也就十来分钟,浮漂一个干脆的下顿,黑漂了!陈小鱼扬竿,中了!手感不重,但挣扎得很有劲,在水下左冲右突。几个回合,一尾银白色的开河鲫出水,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开门红!”老董笑道,“开河第一尾,吉利!你看这鱼,瘦是瘦,可有劲!”
确实,这鲫鱼不大,二两左右,可身子细长,尾巴宽大,一看就是能在急流里扑腾的主儿。陈小鱼小心摘钩,鱼在手里扑腾,甩了他一脸水珠子。
“开河鱼野!”老董乐了,“冰封了一冬天,憋着劲呢。”
太阳升高了,河面上的冰凌化得更快,哗啦啦往下漂。陈小鱼发现鱼情有了变化——口快了,可也乱了。有时浮漂刚站稳就是一个黑漂,扬竿却空;有时漂跳舞似的乱晃,就是没正经口。
“小鱼闹了。”老董观察着漂相,“冰一化,小鱼先活泛。得调整。”
他换了副小钩,饵料也调得更黏,雾化更慢。这一调整,假信号少了,可鱼口也稀了。陈小鱼连着抛了十几竿,就上了一条小鲫鱼。
“不能急。”老董点起支烟,“开河钓鱼,就像等春天——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
正说着,老董的浮漂一个沉稳的黑漂。扬竿,中了!竿子弯成大弓,渔轮吱呀出线。水下的鱼不冲,可劲儿大,稳稳地往深水去。三四分钟,一尾金黄色的鲤鱼出水,在浑黄的水里格外扎眼。
“开河鲤!”老董掂了掂,“得有三斤!冰一化,它们就出来找食了。”
陈小鱼精神一振。果然,下一竿就是个清晰的顿口,扬竿中鱼。这尾劲儿更大,在水下发疯似的冲。他小心控竿,感受着每一次发力。两分钟后,一尾健硕的草鱼出水,银灰色的身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漂亮!”老董竖起大拇指,“开河草鱼,劲儿足!”
中午时分,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河面上的冰凌化尽了,水更浑了,可鱼情反而好了。陈小鱼连着上了几条鲫鱼,还意外钓了尾鲶鱼——浑身滑溜溜,嘴边两对须,在阳光下泛着暗绿的光。
“开河鲶鱼可难得!”老董帮着摘钩,“这玩意儿冬天钻泥里,冰一化才出来透气。你小子运气好!”
鲶鱼不大,一斤多点,可浑身是劲,在鱼护里扑腾得水花四溅。陈小鱼看着它,忽然想起老董说过的话——开河,开的不只是冰,还有生命。一冬天的沉睡,就为了这一刻的苏醒。
午后,风向变了。北风刮起来,带着河水的腥气。鱼情随之一变——口轻了,慢了,可中的鱼个头大了。陈小鱼连着两竿空枪后,老董提醒:“漂推上一目,钓钝点。风浪大了,鱼吃口轻。”
调整之后果然见效。下一竿就是个缓慢的黑漂,扬竿中鱼。这尾格外沉,在水下不冲不跳,只是稳稳地往下扎。陈小鱼小心应对,感受着那绵长而持久的拉力。五分钟后,一尾罕见的镜鲤出水——通体银亮,鳞片大如铜钱,在阳光下闪着镜面似的光。
“好东西!”老董眼睛亮了,“镜鲤!开河能碰上这玩意儿,十年不遇!”
陈小鱼轻轻抚摸鱼身,鳞片冰凉光滑。这鱼得有四斤,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忽然想起去年春天,也是在这河边,他钓上的第一尾鱼。那时候他连漂都调不准,现在,他已经能在开河的急流里,钓上这样的宝贝了。
夕阳西下时,两人开始收竿。清点渔获:陈小鱼钓了鲫鱼七尾、草鱼一尾、鲶鱼一尾、镜鲤一尾;老董也差不多,最大的那尾鲤鱼看着有小五斤。
“圆满了。”老董一边收装备一边说,“开河第一钓,钓的是个彩头。今年一年,肯定顺当。”
回程路上,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陈小鱼看着车窗外,河面上的冰已经化尽,露出浑黄的、奔流不息的河水。岸边的柳树,鹅黄的芽苞又鼓了些,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知道为什么开河鱼好吃吗?”老董忽然问。
陈小鱼摇头。
“饿了一冬天,肚子里干净,没杂味。”老董打了把方向,车子拐上大路,“而且开河水冷,鱼要储存能量,肉特别紧实。炖汤,鲜;红烧,香。怎么吃怎么好。”
车子驶进城区时,华灯初上。陈小鱼看着窗外的车流、行人、闪烁的霓虹,忽然觉得,那一方河水,那一根钓竿,那一尾鱼,就是春天了。开河了,冰化了,鱼醒了,春天,也就真的来了。
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忙活。看见那尾镜鲤,惊喜道:“这鱼漂亮!清蒸吧,原汁原味。”
那晚的鱼,陈小鱼吃了很多。鱼肉紧实,鲜甜,带着河水的气息。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品味着这个春天,第一尾开河鱼的滋味。
睡前,他在日记上写:“开河第一钓,冰消鱼醒时。水浊知春近,漂动晓鱼饥。所获非惟鱼,乃见天地醒。竿起冰裂处,方知岁又新。”
窗外,风声小了。陈小鱼知道,明天,冰会化得更多;后天,柳芽会抽得更长;大后天,也许就能看见南归的雁了。而他的钓竿,还会一次次指向河水,指向春天,指向那些在冰层下苏醒的、所有可能。
开河了,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