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巷子里的路灯还亮着,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陈小鱼推开院门时,一股带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有股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腥味。老董的皮卡已经等在巷口,车灯在薄雾中切开两道朦胧的光柱。
“昨儿后半夜那场雨下得透。”老董摇下车窗,指了指天边铅灰色的云层,“河水该涨了,水色也该浑了。这时候的鱼,最好钓。”
陈小鱼坐进副驾,车里弥漫着咖啡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老董递过来一个保温杯:“姜茶,趁热喝。今儿这天气,水边待一天可够受的。”
车子驶出城区时,东方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路旁的稻田里积着水,青蛙在远处呱呱叫着。车轮碾过积水路面,溅起一片水花。陈小鱼看着窗外的雨痕,想起昨夜那场急雨——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的,下了足足两个时辰。
“雨后钓鱼,讲究个‘趁’字。”老董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路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柏油路,“水一浑,鱼就靠边找食。可这窗口期短,水一清,鱼就退回深水了。”
一个小时后,车子在青龙河下游的一处回水湾停下。陈小鱼下车就听见哗哗的水声——河水果然涨了,平时清澈见底的河滩现在一片浑黄,水面上漂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
“就这儿。”老董从后备箱搬出雨鞋,“回水湾,水流缓,浑水里的泥沙在这儿沉淀,鱼爱在这儿找吃的。”
两人换上高筒雨鞋,踩着泥泞的河滩往下走。脚下的泥土又软又滑,每一步都陷进去半寸。老董在离水边五六米处停下,用脚踩了踩地面:“这儿实成,就这儿下竿。”
今天的装备很特别。老董拿出两支四米五的鲤竿,竿身黑沉,握把处缠着防滑胶带。“浑水钓鱼,竿要硬挺。水浑看不清,中鱼得第一时间顶住,别让它钻草窝子。”
线组用得粗。主线3.0号,子线2.0,钩子是粗条的伊势尼七号。“浑水里鱼靠嗅觉找食,吃口猛,线粗点无妨。钩子要大,饵团才挂得牢。”
浮漂选的是粗尾枣核漂,漂身漆成醒目的荧光橙,漂尾是加粗的三目。“水浑,漂要醒目。调五钓三,主抓黑漂和大顶漂——浑水里小鱼口看不清,就看死口。”
开饵是关键。老董从钓箱底层取出几个密封袋:一包浓腥的螺鲤,一包奶香味的鲫鱼饵,半袋鲜虾粉,还有一小瓶深褐色的液体。“浑水饵,味道要冲,要腥。”他按二比一的比例配好螺鲤和鲫鱼饵,又抓了一大把虾粉撒进去,最后滴入那褐色液体——一股浓郁的酒香混着中药味散开来。
“这是药酒,我泡了小半年。”老董晃了晃瓶子,“丁香、山奈、排草、灵草……二十多味药材。浑水里味道传得慢,得来点猛的。”
水是现取的河水,浑黄浑黄的。老董慢慢加水,快速搅拌。“水比1:0.9,稍微干点。浑水饵要黏,要能在水流里扛得住。”
饵料在盆里醒着,老董开始做窝。他不用打窝器,而是徒手捏团——抓几大把酒米,掺上刚开好的饵料,加水搅匀,捏成拳头大的团子,抡圆了胳膊“咚咚咚”投向钓点。
“浑水做窝要狠,量要大,味道要冲。”老董边投边说,“鱼靠嗅觉,窝子味道不浓,引不来鱼。”
第一竿抛出去,铅坠带着饵团划出一道弧线,“扑通”砸进浑黄的水里。浮漂在湍急的水流中晃了晃,缓缓立起,停在两目。陈小鱼盯着那点橙色,忽然觉得在浑水里钓鱼有种别样的期待——看不见水下,全凭手感,像在跟未知对赌。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短。不到十分钟,浮漂猛地往下一顿,接着缓缓黑漂。陈小鱼扬竿,中了!
手感沉重,但鱼不冲,只是稳稳地往下扎。他弓起竿子,感受着水下传来的力道——沉稳,有力,像在拔一棵老树根。
“稳住,是鲤鱼!”老董在隔壁喊,“浑水里的鲤鱼有劲,别硬来!”
几个回合后,一尾金黄色的鲤鱼出水,在浑黄的水面上翻起一片浪花。鱼不大,三斤左右,但浑身滚圆,鳞片在晨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开门红!”老董笑道,“浑水钓鲤,靠谱!”
这尾鲤鱼在抄网里扑腾,甩了陈小鱼一身泥点。他抹了把脸,重新挂饵抛竿。鱼情比想象中好——第二竿下去不到五分钟,又是一个黑漂。扬竿,中的是尾鲫鱼,巴掌宽,厚脊背,在浑水里长大,颜色都比平常的深。
“浑水鱼就是肥。”老董也上了一尾,“水里吃的多,长得壮。”
太阳升高了些,薄雾散了,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陈小鱼发现鱼情有了变化——口慢了,但中的鱼个头大了。有时要等上二十分钟才有一口,可这一口往往就是大家伙。
“鱼惊窝了。”老董观察着水面,“浑水里鱼靠边,可也胆小。中两条就散,得补窝。”
他捏了两团饵料,轻轻抛向窝点。饵团入水的声音很轻,只漾开几圈涟漪。这一补果然见效,十分钟后,陈小鱼的浮漂出现一个奇怪的动作——先是缓缓上升一目,停顿,然后缓慢而持续地下沉。
他数到三,扬竿。手感沉重得超乎想象,舆轮“吱呀”出线。水下的鱼开始发力,不是猛冲,而是一股绵长、沉稳的拉力。
“大物!”老董放下竿子过来。
这一搏就是一刻钟。那鱼三次发起冲击,都被陈小鱼巧妙化解。最后它乏力了,被缓缓领到岸边。老董看准时机,抄网入水一舀——好家伙,一尾少见的镜鲤,通体银亮,鳞片大如铜钱,在浑黄的水衬下格外扎眼。
“漂亮!”老董的声音带着兴奋,“这浑水镜鲤,可遇不可求!”
中午时分,天色更暗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风起了,河面泛起波浪,看漂变得困难。浮漂在浪涌中起伏,有时看似黑漂,扬竿却空。
“看漂肚。”老董眯起眼,“浪起漂起,浪落漂落。真口往往出现在反常时——浪起它不起,或者浪落它不落。”
陈小鱼凝神观察。在一次浪谷过后,他的浮漂没有随波升起,反而缓缓下沉半目。他果断扬竿,中了!是尾草鱼,银灰色的身子在水下左冲右突,拉得鱼线嗡嗡作响。
雨就在这时下了起来。先是几滴,接着就密了,砸在河面上溅起无数水花。老董不慌不忙地支起大雨伞,两人挤在伞下,继续盯着浮漂。
雨中的鱼情反而好了。也许是雨声掩盖了岸边的动静,也许是雨水增加了溶氧,浮漂的动作明显多了。陈小鱼连上了几尾鲫鱼,还意外钓了条鲶鱼——那东西在浑水里长得乌黑,嘴边两对须,摸上去滑腻腻的。
“雨天的鲶鱼最活跃。”老董也上了条,“这玩意儿怕光,阴雨天敢靠边。”
雨下了半个时辰,渐渐小了。河面泛起一层白雾,远处的树林笼罩在烟雨里。陈小鱼发现,雨后的鱼口变得极轻,有时只是漂尖微微一颤,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水开始清了。”老董抓起一把河水看了看,“泥沙沉底,水变清,鱼就谨慎了。得钓灵点。”
他下拉浮漂,改钓两目。这一调整,果然抓住了几个细微的顿口,虽然中的鱼不大,但好歹有口。
下午三点,雨彻底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河面上的雾气慢慢散开。水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清——刚才还浑黄的水,现在能看见水下三十公分了。
“水一清,鱼就退了。”老董开始收竿,“收拾吧,今儿差不多了。”
两人清点渔获。陈小鱼钓了鲤鱼两尾、镜鲤一尾、草鱼一尾、鲫鱼若干,还有那条鲶鱼。老董也差不多,最大的那尾鲤鱼看着有五六斤。
“浑水钓鱼就这点好,”回程路上老董说,“窗口期短,可抓住了就保护。你看这收获,顶平时两三天的。”
车子驶过雨后洗净的柏油路,轮子碾过积水,发出“唰唰”的声响。陈小鱼看着窗外泛着水光的田野,忽然想起清晨那片浑黄的河水。不过半天工夫,水就清了,鱼就退了,一切都变了。
“钓鱼就是这样,”老董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水清水浑,鱼来鱼走,都得跟着变。不变的是——”他顿了顿,“是咱们这根竿,这颗心。”
到家时已是傍晚。母亲看见那尾镜鲤,惊讶道:“这鱼好看!养着吧,别吃了。”
陈小鱼真就找了个大盆养起来。镜鲤在清水里缓缓游动,每一片鳞都闪着银光,像把一天的雨雾都收进了身体里。
那晚,他在日记上写:“浑水钓鱼,如雾里看花。水浊不知深浅,漂动全凭感觉。然浊水有浊水的好——鱼大胆,口实,中的多是实在货。待水清时,鱼去窝空,方知适可而止。钓鱼如此,凡事亦如此——该进时进,该退时退,顺势而为而已。”
窗外又飘起了雨丝。陈小鱼知道,等雨停了,水清了,他又会去水边,放下那根竿,等下一次水浑,等下一次鱼来。
而这条路上,水清水浑,鱼来鱼走,都是风景。他只要守着那根竿,这颗心,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