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甫一散开,铁灰色的海面便像一面刚擦亮的盾,映出低垂的云脚。定远级左舷最前端的炮廓甲板上,一排着深蓝短褂、腰扎黑革的水兵倚在舷墙,让海风把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们脚下,明轮叶片正稳稳切水,节奏像老兵的呼吸——沉、稳、不可打断。
“看那些黑烟!”一名炮手抬手遥指中央航道。八艘商船的烟囱吐出笔直的烟柱,被晨阳一照,边缘镀了层淡金,像八根竖琴的弦,弹着低沉却欢快的调子。烟影下方,船身随浪轻轻起伏,白浪在明轮后卷成扇形,一路铺开,像在碧蓝宣纸上洒了碎银。
“咱们这趟,走得可比往年任何一趟都远。”旁边的装填手咧嘴笑,露出被海风吹裂的唇角,“再往前,海图上都只剩空白了。”
“空白?”炮长把铜制单筒望远镜啪地合上,揣回怀里,“从今天起,那空白就改姓汉了。”
一句话引得周围人都笑。笑声顺着甲板往后传,被桅杆上猎猎作响的旗角撕碎,又撒进风里。
右舷甲板上,另一群水兵正围着轮机见习生听他讲锅炉。小伙子把沾了机油的袖口卷得老高,比划着:“昨夜我守更,火舱里火星子蹦得像过年,可你们猜怎么着?主汽管一声不吭,稳得像老爷子的拐杖。”
“老爷子”是他们对轮机长的戏称。人群外,那位鬓角花白的轮机长正扶着栏杆,望向被舰队围在中央的商船队,眼角笑纹堆得比浪头还高。他没插话,只抬手拍了拍栏杆,像在拍一匹老马的脖颈——那栏杆被海盐浸得发了白,却仍旧坚固。
更靠后的舵手台旁,操舵兵稳稳握着铜舵轮,偶尔侧头与测深员低声交换一句。舵轮下的甲板微微震颤,像巨兽的心跳。测深员把测绳提上来,水珠顺着绳股滚落,他抬手甩了甩,笑道:“这水深,够咱们把整条航线都刻成碑文了。”
海风忽然转凉,带来更远处的咸味。浪头被推得更高,却在舰队两侧乖乖分开;明轮卷起的浪花在阳光下碎成万点银星,又迅速被船尾抹平。水兵们望着前方那条被船队犁出的宽阔白练,仿佛看见一条银色的路,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
“等回了家,我可得让码头上那帮小子瞧瞧,”一名帆缆兵把帽檐往后推,露出晒得通红的额头,“让他们知道,咱们可不是只在河口打转的鸭子。”
“鸭子?”旁边人起哄,“你见过能喷黑烟、背大炮的鸭子?”
笑声再次滚过甲板,撞上炮廓的钢板,又弹回来,混着轮机深处低沉的轰鸣,像给整条船加了一层看不见的护甲。
更远处,海平线被初升的日头烧得发亮,一线金光贴着浪尖跳跃。水兵们眯起眼,看那光带一路铺到船队前方——那里,烟柱与晨辉交融,像一幅正在展开的长卷。卷首已写下他们的航迹,卷尾尚留白,等着他们用锅炉的吼声、明轮的切水声,以及此刻轻松的笑谈,去慢慢填满。
海雾初散的黎明,一艘近海小帆最先跌跌撞撞地冲回浅湾。桅杆上的补钉帆还没落,操橹的汉子已嘶哑着嗓子朝岸上喊:“龙!黑铁龙!从浪里拱出来,喘气像打雷!”声音被海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像烧红的铁块落在干草堆,火苗一下子窜遍整条渔村。
滩头的老渔夫正把昨夜晾的渔网往桩上挂,闻声手一抖,粗麻绳“啪”地抽在自己脚背。他顾不上疼,瞪着那只小帆——船帮上全是溅上去的黑色油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鳞片。船头的年轻人脸色蜡白,嘴唇裂着口子,一边收橹一边哆嗦:“黑壳子,比咱整个船还长!它一翻身,海水就跟墙一样倒下来……”话说一半,他猛地蹲下去干呕,吐出来的却只有胆汁和海水。
消息沿着潮线狂奔。石堤那边,几个补网的妇人先是怔住,随后手里的梭子“当啷”掉地。梭子滚到脚边,她们却像被定身,只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一下一下撞着肋骨。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个孩子,他尖叫一声“龙来了!”撒腿就往村里跑,光脚丫踢飞碎贝壳。那声尖叫像一根导火索,整个渔村轰然炸开。
晒场上,咸鱼架子被掀翻,盐巴洒了一地。男人们把能带上的家什胡乱塞进粗布袋,女人们抱着鸡、牵着娃,连灶台上的铁锅都顾不上拿。狗在人群里疯窜,撞翻了晾衣杆,湿衣服缠住人腿,又被硬生生扯断。柴门吱呀乱响,门板拍在土墙上,震得梁上的灰簌簌落。有人把祖先牌位裹进棉被,有人把半袋糙米扛上肩,还有人干脆空着手就跑,只反复念叨一句话:“黑烟龙,一喘气就把船吸进去!”
老井旁,白发婆婆瘫坐在石阶,手里攥着一串晒干的贝壳,那是她死去的丈夫当年从远海带回来的。她眼神发直,嘴里喃喃:“恶龙翻身,海水倒灌……井要枯,地要裂……”旁边的人想拉她,她却忽然凄厉地哭嚎:“走不得!龙王爷要祭童男童女!”哭声像锈钉,一根根钉进村人的脊梁,跑的人脚步更乱,鞋底踩过晒场的鸡粪、盐渍、碎瓦,一路黏腻,一路腥咸。
日头刚斜,村口土路已扬起滚滚黄尘。背箱提笼的人流在尘里忽隐忽现,像被洪水卷走的蚂蚁。有人跑丢了一只鞋,回头看见远处海面升起一缕细长的黑烟,那烟在蓝天里扭成一股,像龙须,又像索命的绳。他“嗷”地一声,连滚带爬去追前面的族人。村口的老槐树被慌乱的肩膀撞得直晃,枯叶哗啦啦落下,像提前到来的纸钱。
夜里,潮水比往常涨得快。空荡的渔村只剩风穿过窗洞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呜咽。祠堂的门半敞,供桌上的长明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灯花爆出一声轻响,仿佛回应远处海面隐约的轮机低吼。滩头那艘最早逃回的小帆被浪推得横过来,船底刮着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黑铁龙在磨牙。月亮从云缝里探出头,照见船板上那滩未干的油迹,黑得发亮,像龙鳞未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