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陡然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紧,桅杆上的旗绳啪地甩出一声脆响。黑烟压低了天幕,浪尖却反被映得雪亮。那支铁甲船队破浪而来,船腹两侧的巨轮翻卷银涛,每一次拍击都震得洋面发颤。
白金汉公爵乔治·维利尔斯猛地抓住林远舟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另一只手直指前方,声音被轮机轰鸣撕得破碎,却仍旧高亢得几乎破音:
“林!那旗——那不是你们汉国的龙旗吗?!”
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黑烟深处,赤底金纹的旗帜猎猎招展,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林远舟原本搭在栏杆上的手蓦地收紧,木屑刺进掌心也浑然不觉。他瞪大眼,仿佛要把那越来越近的铁影钉进瞳孔。
“……确实是我国旗。”他嗓音发哑,像被粗盐磨过,“可这些船——”
公爵不等他说完,又急又快地追问,声音混着轮机巨鼓般的轰鸣,几乎是一连串滚出来的:
“它们没有一根帆桁!靠什么行走?那两只巨轮——是海神亲手安的吗?为何能转得比飓风还急?!烧的究竟是什么火,竟能吐出如此浓黑的龙息?!”
每问一句,他便攥得更紧,仿佛要从林远舟的骨头里榨出答案。林远舟却只是怔怔摇头。铁甲舰的侧影此刻已逼到近前,钢板接缝处闪出冷冽的线,像刀口贴着海面滑过。巨轮激起的水雾扑面而至,带着煤烟与蒸汽混合的辛辣,呛得人眼眶发红。
“我……我也不知。”林远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低得几乎被浪声淹没,“离国之前,只听得酒馆里有人提过‘不用帆、用火水’的传闻,我以为是醉话……”
公爵猛地回头,目光在林远舟脸上来回刮过,像要确认他是不是在藏私。可林远舟眼底赤裸的震惊与茫然毫不作伪。公爵咬紧牙关,再次转向那钢铁巨兽,喉咙里滚出一声近乎呜咽的惊叹:
“火焰与水轮……竟能把山一样的铁推得比风还快?!”
此刻,最近的铁甲舰已擦肩而过。明轮掀起的浪墙拍在木船舷侧,整条船横摇,甲板上的木桶哗啦滚作一团。公爵踉跄一步,却仍固执地探身出去,仿佛只要再靠近一寸,就能窥破那层冷甲下的秘密。蒸汽裹挟着水沫扑了他满头满脸,他却浑然不顾,只瞪大那双灰蓝的眼睛,目光追着巨轮旋转的钢叶——每一片钢叶都像巨兽的獠牙,切开水面,又切碎阳光。
林远舟扶住栏杆,指节泛青。他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连他自己也被这超越常识的景象攫住了呼吸。铁甲舰尾流掀起的白练久久不散,像一道横亘在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的裂口。公爵的声音终于低下去,变成一种近乎敬畏的呢喃:
“你们汉国……究竟造出了怎样的海神之驹?”
林远舟沉默良久,只余轮机远去的轰鸣在胸腔里回荡。最终,他沙哑地回了一句:
“我也想知道。”
黑铁舰艏劈开碎银般的浪头,溅起的海水在日光里闪出冷冽的锋芒。整个第四舰队排成一道移动的钢墙,四座高耸的烟囱并肩吐出浓黑烟柱,像四条倒挂的乌龙,缓缓升入天际。甲板擦得锃亮,映出天空与浪花的倒影,也映出每一张古铜色的面孔。
司令员卓云峤立在右舷最前端的一号炮位旁,手扶铜栏杆,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他身披深蓝色呢大衣,衣摆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此刻,这位平日沉稳如礁石的老将却瞪大了眼——就在舰队侧舷不足一链的海面上,几艘挂着汉国龙旗的远洋风帆商船正鼓着饱满的帆,缓缓掠过。
“咱们自家的商船?”卓云峤低声道,声音被轮机轰鸣撕得零碎。他抬手压住帽檐,目光从桅杆顶端一路滑到吃水线——那些木质船壳披了盐霜,帆布晒得发白,显然已漂泊了不短时日。更远处,还有几艘不列颠的帆船随行,白底红十字旗在风里抖动,像一群误入巨兽巡游路线的小鸥。
副官凑近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司令,看航线像是绕过了好望角。商队跑这么远,还是头一遭。”
卓云峤没有回话,眉心的川字纹却更深了。他抬眼望向自己脚下的战舰:炮廓内一排排巨炮沉默地指向海天,炮身擦得能照出人影;再往后,明轮外壳随节奏旋转,十二片钢叶切水如刀,每一次落下都带起雪亮的水幕,像给舰体披上一层瞬间绽放又瞬间凋零的银甲。高耸的舵楼与烟囱并列,黑烟在蓝天里拖出长长的尾迹,仿佛把天空也犁出一道深沟。
更远处,同型的三艘铁甲姊妹舰与他这艘并肩而行,舰艏的撞角在浪里时隐时现,像四柄倒插的巨剑。舰队中央,八艘蒸汽明轮商船稳稳夹护,黑铁船壳与白色浪花交错,像一条钢铁长龙贴着海面滑行。整支舰队的影子投在波涛上,连绵成一片移动的山脊,连阳光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卓云峤收回目光,再次落到那几艘渐行渐远的木质商船上。它们与铁甲巨兽擦肩而过,帆布被蒸汽风压得一鼓一瘪,桅杆轻晃,仿佛在向钢铁同胞点头致意,又仿佛惊魂未定。
“这群跑远洋的疯子……”卓云峤终于吐出一声低叹,嘴角却忍不住扬起一点弧度。他转身,朝身后炮位上探头探脑的年轻炮手摆了摆手:“别看了,自家商队。继续执勤——他们爱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咱们的炮口只管对着外头。”
炮手咧嘴一笑,敬了个礼,又缩回炮廓。卓云峤重新望向海天,目光穿过黑烟与浪花,低声补了一句:“不过,能跑到这里……也算给咱们长脸。”
语声未落,明轮再次重重拍下,整艘战舰微微昂头,像一头听见远亲的鲸,发出低沉而自豪的汽笛。黑铁龙影继续向前,浪花在舰艏碎成万点银屑,把那一小簇远去的木质风帆,远远留在了身后金色的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