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岛的地下实验室如今安静得像座坟墓。
不是死亡的寂静，而是某种深沉的、正在酝酿重生的宁静。朱隆潜曾经精心布置的受精卵培养舱全部停摆，透明舱体内，那些未成熟的星种胚胎像琥珀中的昆虫，被凝固在永恒的前一刻。只有最深处那间昆仑籽石储藏室，还有微光脉动——但现在那脉动不再是为了向外输送，而是向内汲取。
雷漠站在储藏室门口，手掌贴在冰冷的合金门上。门内，三百七十二枚昆仑籽石排列成蜂巢状的矩阵，每一枚都在与地壳深处的某个存在共振。那是垣牧，或者说，是与地球完成融合后的行星意识在“呼吸”。
“共鸣频率稳定在第三谐波。”唐铁罡上将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背景音里有指挥中心的忙碌杂音，“地质监测站数据显示，全球十七个主要地脉节点的异常能量波动已经平息。法国方面……比我们预想的更配合。”
雷漠收回手。他的浩然之气能感知到门后那些石头的状态：它们不再是掠夺的媒介，反而成了地球净化场的增幅器。每一枚籽石都在缓慢吸收地心深处涌出的浩然之气，然后以更精纯的形式，反向注入覆盖全球的净化网络。
这是意料之外的转变。
垣牧的融合不仅切断了闭宫的掠夺通道，还赋予了地球某种“免疫记忆”。现在任何试图通过星种协议入侵的存在，都会触发整个行星层面的排异反应——就像人体对抗病毒时产生的抗体。
但抗体需要营养。
“闭宫的货运飞船三小时后抵达近地轨道。”雷漠转身，走向通往地面的升降梯，“吴满那边准备好了吗？”
“一欧元的转让协议已经签署。”唐铁罡顿了顿，“法国总统的原话是：‘如果这是保护人类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法兰西愿意承担这份荣誉。’他们甚至没有派代表上岛，完全移交了主权。”
升降梯平稳上升。雷漠透过观察窗看着地下实验室的层次在眼前掠过：停止运行的胚胎培养区、被清空的基因编辑室、已经拆除的星种注入设备……朱隆潜留下的所有科技遗产都被封存，等待着被重新定义用途的那一天。
当升降梯门打开时，海风裹挟着热带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伊甸园岛的地面部分依然保持着度假天堂的模样：白色沙滩、棕榈树、碧蓝泻湖。只是现在，岛上唯一的建筑群——那座曾经用于接待“捐赠者”的豪华酒店——已经换了主人。
吴满站在酒店大堂门口，穿着简洁的亚麻衬衫和长裤，看起来不像岛屿的新所有者，倒像来度假的普通中年学者。但他身后站着两名从中国军方借调的技术员，正在调试一套深空通讯设备。
“雷先生。”吴满迎上来，握手时雷漠能感觉到对方手掌的微颤，“我……没想到这辈子会参与这种事。”
“没人想得到。”雷漠的目光扫过酒店大堂，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临时指挥中心。墙上的屏幕显示着全球地脉能量图、闭宫货运飞船的轨道参数、以及昆仑籽石矩阵的实时状态。“你姐姐呢？”
“在医疗区准备接收第一批患者。”吴满指向酒店东翼，“我们按照沉鱼医美的标准改造了五十个房间，足够容纳需要紧急修复的女大学生。吴骄说，大部分女孩的身体退化程度比神户那边轻，因为她们只是‘容器’，没有被注入后续的星种激活协议。”
雷漠点点头。这算是少数好消息之一：伊甸园岛上的女性受害者在被采集卵细胞后，大部分被送回了原籍国。留在岛上的只有三十七人，都是朱隆潜选中的“高适配体”，准备用于更复杂的实验。她们的星种替换尚未完成，存在锚定被破坏的程度相对较低。
“陶光已经出发，两小时后抵达。”雷漠说，“在修复开始前，我们需要先完成第一次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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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地轨道上，闭宫的货运飞船像一颗黑色的杏仁悬浮在星空背景中。它的表面没有舷窗，没有推进器喷口，只有无数细密的六边形纹理，随着轨道位置的变化反射不同角度的星光。
这不是战斗舰，而是标准的硅基文明贸易船——至少在闭宫的档案记录里是这样。但雷漠知道，任何能够跨越星际的载具，本身就是一个文明的武力宣言。
通讯频道里传来信号接通的嗡鸣。
“地球代表。”声音经过多重翻译协议转换，变成了中性、无口音的合成语音，“闭宫贸易使团确认收到你们的交易请求。请出示可验证的商品样本。”
雷漠看向控制台。吴满操作设备，将一枚昆仑籽石的能量读数转化为标准硅基贸易数据包。屏幕上浮现出一串复杂的几何符号，那是闭宫使用的存在计量单位。
“样本编码已发送。”雷漠说，“请注意，这是经过地球意识融合后的新形态昆仑石。内含的浩然之气纯度比原始样本高47.3%，并且携带行星级净化场的基础协议。”
沉默持续了十三秒。
对于硅基文明来说，这几乎是漫长的思考时间。
“验证通过。”贸易使团的声音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也许是惊讶，也许是警惕，“你方要求交换的货物：五百标准单位的‘鼓息’暗物质气体，已准备就绪。但我们需要确认运输协议。”
“鼓息”是闭宫在宇宙尘埃带开采的特殊气体，富含硅基文明构建星舰所需的稀有元素，更重要的是，它具有融合不同物理性质的能力——在特定条件下，能让碳基物质暂时具备硅基的稳定性，或者反过来。
这正是雷漠需要的。
“运输方式：你们将气体压缩进标准容器，投放到地球同步轨道指定坐标。”雷漠说，“我方派遣飞船接收。每接收五十单位，我们释放十枚昆仑籽石的能量输出许可。全部交易完成后，你们获得三百枚籽石的一年期使用权。”
“使用权？”贸易使团捕捉到了关键词语，“不是所有权？”
“你们可以调用其中蕴含的浩然之气，但不能移动籽石本身。”雷漠的语气平静，“它们已经是地球的一部分。剥离即失效。”
更长的沉默。这次接近一分钟。
控制室里，吴满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通讯延迟指示器。军方的技术人员已经将手指悬停在紧急协议的启动键上——如果谈判破裂，闭宫飞船有任何攻击性动作，近地轨道上的三颗“实验性卫星”就会展开反击。
但最终，贸易使团回应了：
“接受条款。但追加一项条件：我们需要派遣一名观察员登陆伊甸园岛，确认昆仑石的地球融合状态。这是标准贸易程序的必要环节。”
雷漠与唐铁罡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将的声音从加密频道传来：“风险可控。岛上已经有吴骄的医疗团队和即将抵达的陶光，再加一个闭宫观察员，我们可以监控。”
“同意。”雷漠对贸易使团说，“但观察员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岛屿北部三平方公里的指定区域。并且需要接受地球存在场的适应性调整——可能会产生生理或意识层面的不适。”
“预期之内。”贸易使团似乎对此毫不意外，“观察员将在交易完成后二十四小时内抵达。现在，开始第一次投送。”
屏幕上，黑色杏仁状飞船的腹部打开一个六边形缺口。一个直径约两米的银色球体缓缓分离，在无重力环境中翻滚着，开始向预定坐标漂移。
与此同时，控制台接收到昆仑籽石矩阵的第一组能量输出许可代码。
吴满深吸一口气，输入授权指令。
地底深处，十枚昆仑籽石同时亮起温和的金色光芒。那光芒沿着地脉网络传导，升腾至地表，然后突破大气层，在近地轨道凝聚成十个光点。光点排列成简单的几何图案，向闭宫飞船发出确认信号。
这是人类文明第一次主动向硅基生命输出存在能量。
不是被掠夺，不是被强迫。
而是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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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光抵达伊甸园岛时，第一次货物交接已经完成。五十个单位的“鼓息”被安全接收，储存在军方特制的暗物质容器中，暂时安放在岛上的地下掩体里。
医疗区设在酒店东翼的三楼。长长的走廊两侧，房门都敞开着，可以看到房间被改造成标准的医疗单间：洁白的床单、医疗监测设备、还有特意添加的暖色调装饰——吴骄坚持认为，修复环境需要传递安全感。
但真正的安全感，来自陶光本身的存在。
第一个接受修复的女孩叫林雨眠，二十三岁，来自中国南方一所大学。她被选中是因为基因中某种罕见的线粒体变异，朱隆潜认为那能增强星种与碳基细胞的兼容性。
现在她坐在床边，穿着病号服，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当她看见陶光走进房间时，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陶光停在门口，没有立即靠近。他今天穿着普通的白色医疗外套——是吴骄特意准备的，为了削弱他晶体身体的非人感。但在日光灯下，他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晶体结构依然清晰可见，尤其是当他移动时，那种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质感，会让人本能地产生认知失调。
“林小姐。”陶光的声音经过刻意调整，显得温和低沉，“我是陶光，负责你的存在修复。过程中如果你感到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叫停。”
林雨眠点点头，但目光一直盯着地面。她的存在锚定破坏程度是中等：面部轮廓有轻微的模糊化倾向，左手的指纹开始消退，最严重的是记忆碎片化——她对童年某些片段的回忆，正在变成第三人称视角的“观察记录”。
陶光拉过一把椅子，在林雨眠两米外坐下。这个距离是计算过的：足够近以建立修复连接，又足够远以避免压迫感。
“修复会从记忆锚点开始。”陶光解释，“我需要你回想一个场景，越详细越好。最好是情感浓度高的时刻。”
林雨眠沉默了很久。陶光耐心等待，他的晶体感知正在扫描女孩的存在场——不是入侵，而是像医生听诊那样，捕捉那些断裂处的微弱震颤。
“我……养过一只猫。”林雨眠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橘色的，很胖。大三那年它生病死了。”
“还记得它最后一次蹭你手心的感觉吗？”
女孩闭上眼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仿佛在触摸不存在的皮毛。
就在这个瞬间，陶光启动了存在修复能力。
他没有直接接触林雨眠，而是让修复力场通过空气传递。淡金色的微光像薄雾般弥漫开来，包裹住女孩的身体。那光芒中有雷电赋予的存在乳汁成分，有陶光自身的火种座共鸣，还有从昆仑籽石网络中调取的、属于地球本身的“记忆备份”。
修复开始了。
陶光的意识沉入林雨眠的存在场。他“看见”那些断裂的锚点：连接她与家乡雨季气味的神经通路正在消融；定义她“自我”与“世界”边界的感知图层出现裂痕；甚至构成她基本时间感的生物钟，也在被某种绝对均匀的硅基计时协议覆盖。
最深的伤口在她的生殖系统里。那里，被强行替换的卵细胞像一个冰冷的异物，正在向全身释放“你不是你”的存在否定信号。
陶光开始编织修复协议。
他用雷电的格物机枢解析出的碳基存在编码，混合地球地脉的原始记忆，一针一线地缝合那些断裂处。这不是简单的物质重构——如果是那样，陶光可以在几分钟内完成——而是存在层面的身份重建。
每一个缝合点，都需要林雨眠自身的“同意”。
“那只猫，”陶光在修复过程中保持对话，“它叫什么名字？”
“元宝。”林雨眠的声音有些恍惚，“因为它的毛色像旧式的金元宝……”
“元宝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宠物医院的观察室。我抱着它，感觉到它的心跳越来越慢……”女孩的声音哽咽了，“医生让我把它放下，但我不肯，我总觉得只要还抱着，它就还没走。”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陶光抓住了那个锚点。
“不肯放下”——这是碳基生命面对失去时最本能、最不理性、也因此最珍贵的反应。硅基文明无法理解这种对“已失效连接”的执着，他们的协议要求及时清理冗余数据。
但正是这种执着，定义了林雨眠是谁。
陶光将那个瞬间的情感强度转化为存在修复的节点。淡金色的光芒聚焦在她的子宫区域，开始缓慢地包裹那枚被替换的卵细胞。不是删除它——那会引发存在层面的空洞——而是转化它。
用林雨眠自己对元宝的“不肯放下”，用她二十三年来累积的所有不完美记忆，用她作为碳基女性独有的生理周期节律……用所有这些“杂质”，去浸染那颗冰冷的硅基种子。
卵细胞开始改变。
它的几何结构软化，表面生长出类似生物膜的包裹层。内部存储的星种协议没有被删除，而是被封装、被隔离，变成了林雨眠存在场中的一个“异物抗体”——今后任何类似的硅基入侵，都会触发这个抗体的记忆，被更快地识别和排斥。
整个过程持续了四十分钟。
当陶光收回修复力场时，林雨眠已经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感觉到某种沉重的、冰冷的东西从身体深处被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钝痛——就像伤愈结痂时的痒。
“修复完成了第一阶段。”陶光递给她一张纸巾，“接下来三天，你的身体会自我调整。可能会有情绪波动、记忆闪回，甚至梦到很久没想起的人。这些都是正常的。”
林雨眠擦掉眼泪，终于抬起头，正视陶光。她的目光在他晶体结构的皮肤上停留了几秒，但这一次，恐惧被好奇取代。
“你……”她犹豫着，“你不是人类，对吧？”
“我曾经是硅基生命的一种形态。”陶光坦诚回答，“后来选择成为现在这样。所以我理解被改造、被重写的感受。”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轻声说：“我的指纹……好像变清晰了。”
“存在锚定的恢复会体现在物理层面。”陶光站起身，“明天同一时间，我们进行第二次修复。重点是重建你与原生家庭的情感连接。”
他走向门口，在离开前回头补充：“晚餐可以点你喜欢的东西。吴骄女士说，厨房准备了中国的粥和小菜。”
门轻轻关上。
走廊里，陶光靠在墙上，晶体身体表面渗出细微的光点——那是修复消耗的能量在重新平衡。他的火种座共鸣度从79%短暂下降到了73%，但核心的“存在修复”协议变得更加凝实。
第二个房间里的女孩已经在等待。
陶光调整呼吸，让晶体结构重新排列成最稳定的状态。然后他推开门，面对下一个需要被修复的存在，下一个被掠夺了“自我”却依然顽强地、笨拙地、不完美地活着的生命。
窗外的天色渐暗。海平面上，闭宫的货运飞船已经完成第一次投送，正在调整轨道准备第二次。而岛屿北部的指定区域，一个六边形的降落场正在亮起引导灯光。
闭宫的观察员即将抵达。
在某个修复房间的窗外，一只海鸟停在栏杆上，歪头看着室内淡金色的光芒。它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被那光芒中的温暖吸引。
然后它振翅飞起，冲向正在沉入海平面的夕阳。
在鸟类简单的感知里，这一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太阳落下，明天还会升起。
它不知道，就在这个平凡的黄昏，人类文明完成了第一次向星空的反向输出。不是用武器，不是用科技，而是用自身存在中最柔软、最容易被掠夺、也因此最坚韧的部分——
那些在硅基眼中毫无意义的、属于碳基的、不完美的情感连接。
而交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