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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小说 >  锦棠深绣 >   第164章 余音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花厅,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庭院里几株晚桂残留的甜香,混合着清茶几许袅袅的热气,营造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花厅的布置一如既往的清雅。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嵌云石圆桌,四周是几张同材质的绣墩。多宝阁上错落放着几件素净的瓷器,墙上悬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午后光线下,一切都显得温润而平和。

苏绣棠与谢知遥正坐在桌边,桌上摊开着几卷账册和一张绘制着西北舆图的素绢。

苏绣棠今日穿着一件秋香色的杭绸褙子,颜色沉静而不失温婉,衣料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疏朗的缠枝莲暗纹,只在领口和袖缘处用银线稍稍勾勒,显得端庄得体。头发绾成了随云髻,斜插一支青玉雕莲苞步摇,玉质温润,随着她低头看图的动作微微晃动,泛着柔和的光泽。这身打扮既符合她即将成为侯府世子妃的身份,又便于处理日常事务。

谢知遥则是一身墨绿色暗云纹常服,玉带束腰,姿态放松地坐在她身侧的绣墩上。他的目光时而落在舆图上,时而看向苏绣棠专注的侧脸,手中端着的青瓷茶盏已经半温。

“……从肃州到甘州这一段官道,夏秋尚可,但冬春时节风沙大,运输损耗会比预估高出至少两成。”苏绣棠的指尖在舆图上一条标注着官道的虚线上轻轻划过,眉头微蹙,“若要确保西北军需布料的供应稳定,恐怕需要在沿途设立几个中转仓廒,提前储备部分原料,以应对天气突变。”

谢知遥点头:“这个想法不错。北疆军中在几个主要关隘附近都有废弃的旧营寨,稍加修葺便可使用。此事我稍后修书给北疆的旧部,让他们留意合适的地点。”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管家苏忠站在花厅门外,隔着垂落的竹帘,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姑娘,世子爷。外头……五皇子府上的长史求见,说是奉了五殿下之命,有紧要书信呈递。”

花厅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苏绣棠手中那枚原本打算在舆图上做标记的玛瑙镇纸,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谢知遥端着茶盏的手也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将茶盏放回桌上,瓷器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极轻的“嗒”一声。

五皇子赵珩。

这个名字,自静妃倒台、被圈禁府中待查以来,已有近十日未曾被人主动提及。皇帝尚未就这位皇子最终的去向做出明旨,朝野上下对此讳莫如深,皆在观望。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派人前来苏宅。

苏绣棠与谢知遥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审慎。

“请他进来吧。”苏绣棠的声音平静无波。

片刻后,一位穿着深褐色长袍、面容儒雅却难掩憔悴的中年文士,双手捧着一封未曾封口的信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花厅。他不敢抬眼,径直走到距离圆桌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将信函高高举过头顶。

“小人奉五殿下之命,特来拜见苏姑娘,呈上殿下亲笔书信一封。”长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

云织上前,接过信函,检查了一下并无异样,才转呈给苏绣棠。

苏绣棠展开信纸。纸张是上好的洒金笺,字迹是熟悉的、属于赵珩的工整楷书,只是笔画间少了往日那份从容笃定,多了几分滞涩与力不从心。

信不长。开篇是极简的问候,旋即切入正题。赵珩在信中坦言,自知处境艰难,无意辩解,亦不敢奢求宽宥。唯念及过往种种,心有未安,更虑及朝局或将因此再生波澜。故恳请与苏绣棠见上一面,有些话,有些事,需当面陈情,以求一个“不至于太过难堪的终局”。他承诺,若蒙允准,必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不携寸铁。

言辞之间,褪尽了皇子尊荣的骄矜,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与一丝竭力维持的、最后的体面。

苏绣棠看完,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纸张边缘。

“静妃虽已伏法,”她抬眸,看向谢知遥,声音很轻,如同耳语,“但赵珩终究是陛下亲子,身份特殊。陛下迟迟未下决断,恐也是两难。他此时求见,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寻一条……或许能保全身家性命的出路?”

谢知遥的目光也扫过那封信,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化为沉静。他沉吟片刻,道:“于公,他是待罪之身,私下会见恐惹非议。于私……有些旧账,或许确实需要当面了结,才能彻底放下。何况,他既承诺只身前来,又是在你府上,安全当可无虞。”

他的意思很明确:见与不见,取决于苏绣棠自己的意愿,以及她是否愿意给这段血海深仇,画上一个更彻底、更理性的句号。

苏绣棠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桌上那封措辞卑微的信函,掠过窗外明净高远的秋日晴空,最终,落回谢知遥沉静而支持的眼眸中。

“见。”她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清晰而坚定,“有些事,躲不开,也无需再躲。该了结的,总要了结干净。”

她转向依旧躬身候命的长史,语气平和:“回复五殿下,明日辰时三刻,我在府中花厅相候。依他所请,只身前来即可。”

长史如蒙大赦,深深一揖,倒退着出去了。

翌日,辰时三刻。

花厅内一切如旧,只是气氛比昨日更加静谧,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窗棂洒进来,却仿佛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

苏绣棠依旧坐在昨日的位置上,谢知遥坐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姿态看似放松,但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曲起,显出一种无声的戒备。阿青没有露面,但花厅外回廊的阴影里,隐着他沉默如石的身影。

一阵极其轻微、甚至有些拖沓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竹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

赵珩走了进来。

不过短短十余日,这位曾经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五皇子,仿佛老了十岁。他穿着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素色亲王常服,颜色是黯淡的苍青,布料虽好,却显得空荡。头发只用一根普通的青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不受控制地垂落额前,更添几分颓唐。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那双曾经总是含着笑意、显得格外温煦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眼神空洞而疲惫,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阴郁、不甘,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踏入花厅,目光先是在那熟悉的清雅陈设上掠过,随即,落在了端坐于圆桌旁的苏绣棠身上,又扫过她身后面无表情的谢知遥。

他的脚步顿住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支撑着自己站在这片阳光之下,站在这个……他母亲一手造就的惨剧的幸存者面前。

良久,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苏……苏姑娘。谢世子。”

没有尊称,没有客套,只剩下最简单的称谓,带着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直白。

苏绣棠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仇恨的厉色,也没有同情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她微微颔首:“五殿下。请坐。”

赵珩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走到圆桌另一侧的绣墩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落在苏绣棠脸上,那里面有愧疚,有难以言说的痛苦,有属于皇子的最后一丝骄傲被碾碎后的不甘,更有一种走投无路的茫然。

“今日冒昧前来,唐突之处,还请……见谅。”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我知……我无颜面见姑娘。更无资格,提任何请求。”

苏绣棠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赵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多了几分豁出去的决绝:“母妃……静妃所为,桩桩件件,罪证确凿,她……死有余辜。”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承认自己母亲的罪行,对他而言,不啻于另一种凌迟。

“我身为人子,又居皇子之位,”他继续道,声音更加沙哑,“许多事,我并非……全然无知。有些默许,有些放任,有些……甚至乐见其成。她聚敛的财富,经营的势力,最终的受益人,是我。这一点,我无法抵赖。”

他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接着说道:“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苏家……锦州苏家满门之事,我事先确不知情,更非我授意。那等狠绝灭门之举……非我本心所愿。然而,事后得知,我未曾阻拦,未曾深究,甚至……默许了那些财富流入我的私库。这亦是罪。”

他的坦白,出乎意料的直接,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彻底。没有推诿,没有狡辩,只是将血淋淋的事实摊开在阳光之下。

苏绣棠依旧沉默着,只是搭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谢知遥的目光则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钉子般钉在赵珩身上。

赵珩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如今,母妃已去,我……也成了笼中囚鸟,生死荣辱,皆在父皇一念之间。今日前来,非为求饶——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我只求……只求一条路,一条或许能让父皇稍减震怒,也能让我……不至于死得太过不堪,或许,还能苟延残喘的路。”

他终于说出了最终的目的。

苏绣棠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秋日的溪水:“殿下,令堂之罪,天日昭昭。您身为皇子,纵非主谋,失察之责、受益之实,亦难辞其咎。陛下如何圣裁,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民女区区商贾,岂敢置喙?”

她的话很官方,也很疏离,划清了界限,表明她不会,也不能影响皇帝的决策。

赵珩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但他没有放弃,反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急道:“我明白!我明白姑娘的难处!我并非要姑娘为我求情,我只是……只是想请姑娘,听一听我的打算。若姑娘觉得……或许可行,或许能……让父皇稍感宽慰,或许……能请定北侯爷,或谢世子,在合适的时候,代为转呈……”

他的姿态放得更低,几乎到了恳求的地步。

苏绣棠与谢知遥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谢知遥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殿下请讲。”苏绣棠的语气依旧平淡。

赵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然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愿——自请削去亲王爵位,废为庶人,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发往北疆苦寒军前效力。今生今世,无诏永不回京!只求……只求能保住一条性命,在北疆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哪怕为戍卒,为苦役,亦心甘情愿!”

花厅内一片死寂。

自请削爵,远放北疆,永世不归。

这几乎是皇子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自我惩罚,也是最能消除皇帝疑心、保全皇室最后一点体面的方式。一个无爵的皇子在边疆军中,形同囚徒,却也能避免在京城继续成为某些势力利用的焦点,对刚刚经历一场巨大风波的朝局而言,无疑是一种稳定的因素。

苏绣棠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的思绪。

谢知遥的眉头也微微一动,显然也在权衡这个提议的分量与可行性。

良久,苏绣棠重新抬起眼,看向赵珩。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少了几分疏离的审视,多了几分冷静的评估。

“殿下若能如此自处,”她缓缓说道,每个字都说得极其清晰,“于朝廷安稳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赵珩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一丝微光。

但苏绣棠的话还没说完。

“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民女尚有一请。”

赵珩的心又提了起来:“姑娘请讲。”

“请殿下,”苏绣棠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亲笔书写一份陈情文书。文中需言明,当年苏家之事,殿下所知内情究竟如何。尤其需要澄清一点——我父苏明远,绝无半点勾结逆党、贪墨国帑之心!苏家所蒙之冤,纯属被人恶意构陷,罗织罪名所致!”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此举,非为苏绣棠个人恩怨。只为苏氏一门上下百余口枉死之魂,为苏家累世清名,讨一个彻彻底底、板上钉钉的公道!要让天下人,让后世史笔,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苏家,是清白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眼中似有寒芒闪过。

赵珩彻底怔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苏绣棠,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看着她平静面容下深藏的、为家族洗刷污名的执着。

良久,他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近乎惨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钦佩,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悲哀。

“好。”他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我写。我会将我所知的一切,关于母妃如何设计构陷苏家,如何通过王德安操纵案卷,如何侵吞苏家财产……我所知道的,所有细节,全部写下来。我会亲笔证明,苏明远……苏公,是清白的。苏家,是无辜的。”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分量的补偿。用这份陈情,连同自我放逐的承诺,来交换一个或许能保全性命、在边疆了此残生的可能。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也是一段血海深仇,最终理性而冰冷的了结。

三日后,定北侯谢凛将一份密封的奏匣,并附上一封私信,呈递至御书房。

奏匣内,是五皇子赵珩亲笔所书、言辞恳切甚至近乎忏悔的自请削爵远放疏,以及另一份详细陈述当年苏家冤案内情、力证苏明远清白的陈情文书。

皇帝在御书房内独坐良久。

他先是看了赵珩的自请疏,沉默不语,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在那“永世不归”四字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心,有失望,也有那么一丝……如释重负。

接着,他又展开了那份为苏家辩白的陈情。看着儿子笔下那些触目惊心的阴谋细节,看着那句句为苏明远喊冤的证词,皇帝的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闭上眼,靠在龙椅宽大的椅背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岁。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长,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帝王家的无奈与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重新坐直身体,提起朱笔,在早已铺开的明黄诏书上,一笔一划,写下了最终的决断:

“五皇子赵珩,身为天潢贵胄,不能修身齐家,御下无方,有负朕恩,更失察于母,致生巨祸。着即削去亲王爵,降为奉国将军,即日前往北疆军中效力,戴罪图功。非朕特诏,永世不得返京。钦此。”

笔锋落下,尘埃落定。

当这道旨意传出宫闱,传遍朝野时,苏绣棠正独自站在京郊父母墓前。

秋风萧瑟,吹动她素色的裙摆。她手中拿着那份赵珩亲笔所书、盖有皇帝御览朱印的陈情文书副本,就着坟前点燃的香烛,将其一角凑近火焰。

火苗跳跃起来,迅速吞噬着纸张,将上面那些印证清白、也记录着罪恶的字句,化为灰烬,随着秋风打着旋儿升上清澈高远的天空。

她静静地看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深沉的平静。

所有的阴谋,所有的鲜血,所有的泪水与不甘,终于随着这袅袅青烟,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知遥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望向那消散的轻烟与无垠的晴空。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心温暖而坚定。

“所有恩怨,至此皆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承诺般的重量,“往后,只是你我的人生了。”

苏绣棠缓缓回过头,迎上他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余音散尽,唯余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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