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坊,地下石室。
这里比之前审问冯昆的那间更加隐蔽深入,墙壁是厚重的条石砌成,仅有一道厚重的铁门与外界相连,连通风孔都经过了特殊设计,确保声音不会轻易传出。油灯的光芒被刻意调暗,只勉强照亮中央区域,将周围的黑暗衬得更加浓重,压迫感十足。
韩七被特制的铁链捆在一把铁椅上,四肢、腰腹、脖颈都被牢牢固定,只有头部能轻微转动。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不再流血,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阴鸷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紧闭着嘴,一副顽抗到底的姿态。
柳乘风站在他侧后方阴影里,抱着剑,如同雕塑。明轩则在一旁的矮桌上,摆弄着几件小巧而看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的工具——细长的钢针、带倒刺的钩子、边缘锋利的薄片,还有几个颜色诡异的瓷瓶。空气冰冷而凝滞。
林逸坐在韩七对面不远处的一张木椅上,苏婉清的灵体静静悬浮在他身侧,纯净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手,笼罩着韩七,仔细辨析着他每一丝气息的波动、每一次心跳的细微变化、眼中最深处情绪的闪烁。
“韩七,‘癸水堂’外执事冯昆,已经招了。”林逸开口,声音在石室中带着回响,平缓却清晰,“城西福来绸缎庄,周廷玉的秘密据点,暗水卫,土地庙标记……这些,我们都知道了。”
韩七眼皮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你比冯昆知道得更多,地位更高,是周廷玉的直系‘暗水卫’。”林逸继续道,语气不急不躁,“你清楚劫夺精铁、绑架匠人家属、意图窃取破坏神机坊机密,都是重罪,背后牵扯的是北疆战局,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冯昆只算从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是核心执行者,罪无可赦。”
韩七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冷笑,但终究没发出声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逸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在想,玄水宫势力庞大,背后有三皇子撑腰,我们不敢真的把你怎么样,或者就算杀了你,你也算为宗门尽忠,家人或许能得到抚恤照顾。”
韩七的眼神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闪过一丝惊疑,似乎奇怪林逸如何知道他所想。
“可惜,你想错了。”林逸的声音冷了下来,“第一,玄水宫自身难保。周廷玉受伤败退,你们在宣州的力量被我们接连拔除,如今连你这暗水卫都落在我手里。三皇子远在京城,他的手,伸不到这宣州大牢里,更伸不进我这神机坊的地牢。你死了,是白死,玄水宫只会当你任务失败,销声匿迹,不会承认,更别提抚恤。”
韩七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第二,”林逸从怀中取出那枚黑色玉符,在昏暗的灯光下,玉符表面仿佛有幽光流转,“这枚玉符,是你与周廷玉,或者与你更高层联络用的吧?制作手法特殊,非寻常江湖之物,倒像是掺杂了某些邪门歪道的符器之术。你说,若是将此物,连同你的供词,一并交予朝廷,交给那些对巫蛊邪术、私制符信深恶痛绝的御史言官,他们会如何看待你玄水宫?如何看待你背后的三皇子?勾结邪术之士,暗控江湖势力,干扰军国大事……这罪名,怕是三皇子也担不起吧?”
韩七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枚玉符,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慌!这玉符的来历,他隐约知道一些,乃是宫中某位“大人物”通过特殊渠道赐下的,用以确保秘密联络的可靠和隐秘,其中确实涉及一些不为正统所容的旁门手段!此事若真被捅出去,引发的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玄水宫可能被朝廷定为邪教剿灭,连三皇子也会惹上大麻烦!
苏婉清的感知中,韩七此刻的气息剧烈翻腾,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远远超过了之前对自身生死的担忧。那玉符,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牵连主上,万劫不复。
“看来,你知道这玉符的厉害。”林逸将玉符收起,“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告诉我周廷玉现在的准确藏身地,你们在宣州城内的其他秘密联络点和人员名单,你们与三皇子势力在宣州的直接联络人是谁,近期还有什么针对神机坊或北疆战局的阴谋。说出来,我或许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也可以保证,这枚玉符和你招供的内容,只会用于对付周廷玉和三皇子,不会牵连太多,给你的宗门……留一线余地。”
林逸的话,软硬兼施,既点明其必死的结局(瓦解其侥幸心理),又以玉符和牵连宗门、主上的恐惧施压,最后给出一个看似“有利”的条件——死得痛快,且不扩大化。这对于一个陷入绝境、又对宗门和背后势力存有复杂情感的江湖人来说,具有不小的冲击力。
韩七的呼吸粗重起来,胸膛起伏,眼神剧烈挣扎。他不想死,更怕成为导致宗门和主上蒙受巨大损失的罪人。冯昆的招供,已经让他们暴露了不少,自己再坚持下去,似乎除了承受无尽的痛苦(他瞥了一眼明轩手边的工具),最终可能还是守不住秘密,而且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我……我说了,你真能保证?”韩七的声音沙哑干涩,终于开口。
“我林逸说话算话。”林逸直视他的眼睛,“你当知道,我要对付的是周廷玉和他背后的主子,并非要剿灭整个玄水宫(至少目前不是)。你的供词,是扳倒他们的利器。至于你,犯下绑架重罪,死罪难逃,但可以留个全尸,不受零碎之苦。这是我所能给的最大承诺。”
韩七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石室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芯偶尔的噼啪声。
终于,他颓然道:“周坛主……周廷玉,他不在福来绸缎庄。那里只是个传递消息的据点。他真正的藏身处……在城南‘清风观’后山的废弃炼丹洞里。”
清风观?林逸和柳乘风对视一眼。那是一处香火不算旺盛的小道观,没想到竟被玄水宫利用。
“观主清虚子,是我们的人,早年欠了周坛主大人情,被控制。”韩七继续道,“炼丹洞有密道直通道观后堂,非常隐蔽。周坛主受伤后,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疗伤和遥控指挥。他身边还有四名暗水卫贴身保护,都是好手。”
“宣州城内,除了福来绸缎庄,还有两处暗桩。一处是东市‘王记’皮货行的账房先生,负责收集市井消息和货物掩护;另一处是码头‘快活林’酒馆的老板娘,负责监视水路往来和接待外地来的同门。名单……我可以写出来。”韩七喘了口气,“与三皇子那边的直接联络人……是宣州司马,郑怀远郑大人府上的西席先生,姓徐,具体名字不知,我们都叫他徐先生。他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会去福来绸缎庄‘买布’,与掌柜交接信息。重大事项,则由周坛主亲自通过特殊渠道与京城联系,具体方式只有周坛主知道。”
宣州司马郑怀远!这可是宣州排名前几的实权官员,掌管一州军事治安!竟然也投靠了三皇子?林逸心中一凛,这潭水果然很深。
“近期……还有什么计划?”林逸追问。
韩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周坛主对神机坊的‘破甲箭头’和那种能燃烧的油膏志在必得。绑架陈铁头家眷,本是计划之一,若不成……他还有后手。”
“什么后手?”
“他……他通过郑司马的关系,秘密调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和部分……部分边军中的败类,大约三十人,装备精良,潜伏在城外。原计划是,若我们此次窃取或绑架失败,他便打算在神机坊运送一批重要部件或成品前往郡城工部校验的路上,进行强劫!制造混乱,杀人夺货!时间……很可能就在最近几天,因为兵部催逼甚紧,你们必定要运送样品或第一批成品去郡城报备。”韩七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劫杀运输队!而且是动用边军败类和亡命徒,伪装成匪盗!这比绑架家人更加狠辣直接,一旦成功,不仅能获得实物,更能重创神机坊的运输能力和士气,甚至可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彻底延误工期!
林逸眼神瞬间冰冷如刀。好一个周廷玉,好一个三皇子!为了阻止北疆获得利器,当真是不择手段,连勾结边军、劫杀朝廷运输队这种形同造反的事情都敢做!
“那些人的具体藏匿地点?行动计划?”林逸声音更冷。
韩七摇头:“具体地点只有周坛主和带队的心腹知道。行动计划……我只听说大概,他们会选择在‘黑风峡’一带动手,那里地形险要,是通往郡城的必经之路,易于设伏。具体时间,要等周坛主拿到你们确切的运输计划后定夺。”
信息已经足够惊人。林逸示意明轩记录,并让韩七详细写下暗桩名单和已知的联络方式。
审讯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韩七如同崩溃的堤坝,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与冯昆的供词相互印证,补充了大量细节。
当韩七在供状上按下血手印,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瘫在铁椅上,眼神空洞。
林逸拿起供状,仔细看了一遍,收好。他看向韩七:“你的家人,在何处?”
韩七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逸。
“我说过,你的罪,你自己承担。祸不及家人,这点道义,我还有。”林逸淡淡道,“若你所说属实,助我们铲除周廷玉这一伙,我可保你家人不受牵连,安稳度日。这是额外的承诺,信不信由你。”
韩七愣了片刻,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他喃喃报出了一个地名和一个名字。
林逸点点头,对柳乘风道:“柳兄,看押好他。按计划,给他一个痛快。”
柳乘风默然点头。
林逸转身走出石室,苏婉清灵体相伴。外面天色已近黎明,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
手中这份沉甸甸的供状和刚刚获得的情报,既是危机,也是契机。周廷玉的藏身地、城内的暗桩、官场的内应、乃至即将发生的劫杀阴谋……一条条毒蛇已经露出了踪迹。
接下来,该是挥动雷霆,犁庭扫穴的时候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