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账在手，犹如握住了一把滚烫的双刃剑。接下来的两日，林逸闭门不出，与柳乘风、明轩一起，将誊抄的账册内容反复梳理、归类、分析。哪些信息能牵制宇文述，哪些能打击四海商行，哪些又能成为与沈家、甚至靖北郡王谈判的筹码，需要慎之又慎。
“公子，你看这里。”明轩指着一条记录，“三个月前，王家通过四海商行，从扬州购买了三百石‘精制石炭’，收货地是江州。但江州本地并不缺石炭，王家买这么多……”
“石炭除了取暖，还能做什么？”林逸问。
“冶炼。”柳乘风沉声道，“尤其是精炼铁料，需要高温，木炭火力不够，需用石炭。王家名下的产业，并没有需要大量冶炼的作坊。”
“除非……”林逸眼神一凛，“他们在帮宇文述处理原料。账册里提到四海商行运来的铁锭和铜料，或许就在王家某个隐蔽的工坊里，被加工成更易于私造军械的半成品，再悄悄运往北郊砖窑。”
一条暗中的供应链浮出水面：四海商行（三皇子）提供原料→王家（宇文述白手套）初步加工→北郊砖窑（宇文述控制）制造→部分成品流向山南（高焕）及淮南（杜鸿渐关联方），部分可能储存备用。
“还有这里，”柳乘风指向另一条，“谢家在过去一年里，通过江州钱庄，向‘义丰商号’转移了八万两白银。而‘义丰商号’的主要交易对象之一，是辽东的‘镇远马场’。”
辽东马场！林逸想起账册最后那张纸条提到的“辽东溃兵”。难道谢家也在暗中收购辽东战马？东宫这是要在江南打造一支骑兵吗？
“公子，”明轩担忧道，“这账册牵扯太广了。我们若用它来对付宇文述或四海商行，会不会打草惊蛇，引来其他势力的反扑？尤其是谢家，乃至东宫……”
林逸何尝不知其中风险。但他更清楚，被动防守只有死路一条。四海商行的船队最迟后日抵达，届时江州必有一场硬仗。他必须在船队到来之前，利用手中的信息，搅乱局面，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变数。
“我们不必自己动手。”林逸放下笔，“把某些关键信息，‘无意间’泄露给该知道的人。”
“公子的意思是？”
“柳兄，把王家利用石炭加工铁料、以及谢家向辽东马场汇款这两条信息，用匿名的方式，送到金风细雨楼萧先生手上。记住，要看起来像是从扬州那边泄露过来的。”
柳乘风会意：“公子是想借萧先生的口，把这些消息散出去？但萧先生会照做吗？”
“他会的。”林逸肯定道，“金风细雨楼做的就是情报生意，这种能搅动风云的重磅消息，正是他们抬高身价、吸引顾客的筹码。而且萧先生上次示好，显然也乐见江州势力重新洗牌，他好从中渔利。”
“那四海商行和宇文述直接勾结的证据呢？比如醉仙楼暗账里那些标注‘特别酬劳’的款项？”明轩问。
“那些……”林逸沉吟片刻，“抄录一份，今晚子时，送到沈青璃手上。不必解释来源，她自然明白。”
“沈小姐会怎么做？”
“她会把这些证据，巧妙地‘递’给郑观，或者……直接让它们出现在明天刺史府议事的案头上。”林逸嘴角微扬，“沈青璃比我们更想扳倒王家，削弱宇文述对本地商界的控制。她拿到这些，就知道该怎么用了。”
分派完毕，众人各自行动。林逸独自留在书房，望着墙上悬挂的江州地图，脑中推演着各种可能。
傍晚时分，韩铁山从庐州赶回，带回更确切的消息：“公子，翠微山庄那批军械，三天前又转移了。这次是分装成十几辆货运马车，走陆路往西北方向去了，目的地不明。接货的人很警惕，我们的人不敢跟太紧，但听到押运的人交谈时提到‘襄阳’。”
襄阳！那是山南道与淮南道交界处的军事重镇，也是水陆要冲。军械运往襄阳，是想囤积在那里，以便随时支援各方？
“还有，”韩铁山压低声音，“我们在庐州城外盯梢时，发现另一伙人也在暗中监视翠微山庄。那伙人行事隐蔽，像是军中斥候的手法。我们设法抓了个落单的，逼问之下，他自称是‘淮南观察使衙门’的人。”
杜鸿渐的人也在监视？林逸心中一动。难道杜鸿渐并不知情，是他的妻弟私自所为？还是说，杜鸿渐在暗中调查？
线索越来越多，真相却愈发扑朔迷离。
亥时末，柳乘风回报：“消息已经送到萧先生指定的死信箱。另外，监视金风细雨楼的兄弟看到，萧先生收到东西后，连夜召集了几个心腹，闭门商议了半个时辰。”
子时，明轩悄悄从沈园返回：“东西交给沈小姐的心腹丫鬟了。沈小姐让带话：‘三日之内，必有动静。林郎中静候即可。’”
布局已毕，只待发酵。
然而，次日一早，一个意外的消息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谢云澜又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与他同船抵达的，还有十余位年轻士子，个个锦衣华服，气度不凡。据码头眼线回报，这些士子来自江南各地，都是今科秋闱有望高中的才俊，其中更有两位是金陵国子监的监生。
谢云澜一行人没有去驿馆，而是直接住进了王家在城东的一处别院。午后，便传出消息：三日后，谢公子将在王家别院举办“文会”，邀江州名流士子赴会，以文会友，并称“有京师贵人托付要事相商”。
“京师贵人？要事？”林逸冷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柳乘风道：“风影卫混进王家的一个杂役听到，谢云澜带来的那些士子中，有人私下议论，说这次文会是要‘共商江南文脉，同议边事得失’。”
边事得失？林逸警觉。这话题太敏感了。结合谢家暗中联络辽东马场、东宫可能私蓄武力，这场文会恐怕是要为某些行动造舆论，或者……试探江南士林的态度。
“公子，我们是否要有所应对？”明轩问。
“不必。”林逸摇头，“文会是阳谋，我们若贸然动作，反而显得心虚。让沈家和其他与我们交好的商号，正常派人参加即可。倒是谢云澜突然回来，还带了这么多人……”他看向柳乘风，“盯紧王家别院，特别是进出的人。我总觉得，谢云澜这次回来，和那账册里提到的‘图纸’有关。”
果然，傍晚时分，柳乘风带来新情报：“谢云澜下午秘密去了一趟刺史府，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随后，宇文述派了一队亲兵，加强了对府衙西侧刑房密库的守卫——虽然账册已经不在里面了。”
“他在试探。”林逸断定，“谢云澜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怀疑账册出了问题，或者……他想找的东西，原本可能就在那里。”
“他想找的‘图纸’，到底是什么？”柳乘风不解。
林逸没有回答。他走到书柜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小巧的铁盒。里面是几卷用油布包裹的图纸——那是神机坊核心弩机、以及几种改良农具、工具的构造图。但谢云澜感兴趣的，恐怕不止这些。
知识库在意识中无声检索。忽然，一条信息让他背脊发凉。
半年前，靖北郡王赵恒曾密信提及，北疆都督府在一次清剿狄人游骑时，缴获了一张残破的羊皮地图，疑似标有某条穿越阴山山脉的秘密古道。赵恒认为此图若修复完善，或可成为奇兵突袭的通道，便将残图临摹一份，寄给林逸，希望他能凭借“格物之才”，尝试推测完整路线。
那份临摹图，林逸看过之后，便锁在了神机坊的密柜里，并未随身携带。难道谢云澜，或者说东宫，要找的是这个？
如果真是这样……东宫想要掌控一条直插北狄腹地的秘密通道，意欲何为？邀边功以固储位？还是……有更危险的图谋？
窗外，暮色四合。江州城又迎来了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
但林逸知道，平静之下，毒蛇已经昂起了头，獠牙隐现。
他轻轻叩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柳乘风与明轩肃立聆听。
“给宣州传信，最高密级。”林逸缓缓道，“让婉儿检查神机坊所有密柜，特别是存放北疆相关文书图纸的。若有缺失或异常，立刻报我。另外，告诉她，加快‘林字营’扩编，必要时……可启用我们在宣州山中的备用营地。”
“是！”
“还有，”林逸望向北方，“给靖北郡王发密信，提醒他小心北疆……以及身后。”
夜色如墨，将一切吞没。远处的运河上，隐约可见点点船火，正逆流而上，缓缓逼近。
四海商行的船队，就要到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