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隔出的小天地里,谢景珩慢条斯理地用着饭。
他吃相极文雅,动作却不慢,不多时几样菜便去了大半。
“温姑娘这手艺,便是京城御厨怕也要自叹弗如。”他放下筷子,由衷赞道,眼底含着温润的笑意。
温禾正替他续茶,闻言唇角微弯:“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家常小菜,能入您的口便是它们的造化了。”
这时,外头又涌进一拨客人,杏花清脆的迎客声传来。
温禾见谢景珩已用完饭,便道:“大人公务繁忙,不敢再多耽搁您工夫。今日多谢您赏光。”
谢景珩知她还要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放在桌上:“贺仪是贺仪,饭钱是饭钱。开业大吉,生意兴隆。”
温禾刚要推拒,他却已起身,温和道:“不必送,忙你的。”
说着朝她微一颔首,转身缓步出了店门。
温禾拿起那荷包,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是整整齐齐一两银的碎银子,远超出那桌饭钱。
她追出门去,却见谢景珩已骑上衙役牵来的马,朝她遥遥一拱手,策马而去。
她捏着那荷包,心下微暖,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县太爷,送礼都送得这般……不容拒绝。
她转身回店,将银子收好,心思很快又被忙碌的生意占据。
午市热闹,到了未时正,客人渐渐稀少,申时初便已无人用餐。
温禾见食材消耗大半,便让温柏守着铺子,自己带着温枫和石墩,挎着篮子去了西市,精心采买了一批晚间所需的鲜肉、菜蔬并各色调料。
晚上生意依旧红火,晚市从酉时开始,直至亥时正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
众人已是累得腰酸背痛,脸上却都洋溢着喜悦。
“东家姑娘,咱们今日收了多少铜钱啊?”春苗一边揉着发酸的胳膊,一边好奇地问,眼睛亮晶晶的。
温禾笑着拍了拍沉甸甸的钱匣子:“我也还没细数,总之不少!今日大家都辛苦了,晚上回去,每人加赏五个大钱!”
“多谢东家姑娘!”几人顿时欢呼起来,疲惫仿佛也一扫而空。
收拾完灶台、擦净桌椅、清扫地面,又将明日要用的食材初步归置好,已是亥时末。
窗外天色早已墨黑,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扑面生疼。
街上寂静无人,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温禾锁好店门,一行人提着灯笼,说笑着往家走。
刚出门口,走在前面的石墩忽然“哎呀”一声,险些被绊倒。
“怎么了?”温枫忙举灯照去。
只见店门旁的墙角下,蜷缩着一团黑影。
春苗胆子小,吓得惊呼一声,躲到阿蛮身后。
温柏皱眉,上前两步,用灯笼仔细一照,竟是个穿着单薄旧袍的男子歪倒在雪地里,几乎被落雪盖住,一动不动。
“是个人!”温柏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像是冻僵昏过去了!”
温禾心头一紧,忙道:“快,先把人扶进去!石墩,快去生盆火来!二哥,你快去济生堂,看刘大夫在不在!”
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人抬进店里,凑着灯光才看清,这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瘦苍白,嘴唇冻得发紫,身上只一件磨得发白的棉袍,脚上一双破旧单鞋,早已湿透。
虽昏迷着,眉宇间却隐约透着股书卷气。
石墩端来火盆,温禾又让阿蛮去后厨熬碗姜汤。
不多时,温柏领着刘大夫匆匆赶来。
刘大夫诊了脉,又翻看了下男子的眼皮。
“无甚大碍,”刘大夫捋须道,“是饥寒交迫所致,饿晕了。身体底子有些虚,得好生将养几日。我先开副驱寒固本的方子,你们喂他些热粥软食,暖和过来便能醒。”
送走刘大夫,温禾让阿蛮带着春苗、杏花、冬生和石墩先回去休息。
“忙了一天了,都累坏了,明日还要上工。这里有我们守着便是。”
阿蛮几人确实疲乏,便先行离去。
温禾则去后厨,就着余火熬了锅软糯的小米粥,又切了些细碎的腌菜沫。
等她端着粥出来,那男子恰好呻吟一声,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茫然四顾,看到陌生的环境和眼前的温禾几人,挣扎着想站起来。
“兄台莫急,”温柏忙扶住他,“你晕倒在我们店外,是我们将你扶进来的。你已有些时候未进食了吧?先喝点热粥缓一缓。”
那男子闻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低声道:“多谢几位恩公救命之恩……在下……在下实在是……”
话未说完,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噜作响,他顿时羞惭得无地自容。
温禾将粥碗递过去,温声道:“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不必挂怀。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那男子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米香扑鼻的粥,眼眶微微发红,不再多言,道谢后便接过碗勺,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起来。
一碗粥顷刻见底。
温禾又给他盛了一碗,这次他吃得稍慢了些。
连吃两碗粥,他脸上才恢复了些血色,精神也好了不少。
“在下周文,字子墨,”他放下碗勺,郑重地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对着温禾几人深深一揖,“原籍江南临州府,多谢几位恩公雪夜搭救之恩。此恩此德,周文没齿难忘。”
“周先生不必多礼,”温禾还了一礼,“相逢即是有缘。听先生话语,似是读书人?”
周文神色一黯,苦涩道:“惭愧,确是读过几年书,也曾做过几年账房,只因……只因主家遭了事,受了牵连,盘缠用尽,流落至此,让诸位见笑了。”
温禾心中一动,问道:“先生既做过账房,于数算一道想必精通?”
周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自信的光彩,旋即又黯淡下去:“略通一二罢了。”
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衣襟。
温枫眼尖,瞥见他怀中露出一角木质算筹,便道:“周先生怀中可是算筹?”
周文一愣,点头取出。
那是一副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楠木算筹,虽旧却保养得极好,可见主人珍视。
温禾便让温枫取来今日的账本和算盘,笑道:“先生大病初愈,本不该劳神。只是我们今日开业,账目杂乱,不知可否请先生帮忙核验一番?”
周文知这是要考较他,也不推辞,接过账本和算盘。
只见他目光扫过账页,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啪作响,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片刻,他便抬头道:“今日共收钱两千八百七十六文,支出采购成本一千五百三十文,净利一千三百四十六文。可是此数?”
温枫方才已经算过,心中有数,此刻一听竟分文不差,且速度如此之快,不禁大吃一惊,脱口赞道:“先生神算!”
温禾与温柏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喜。
温禾压下心绪,又随口出了几道复杂的账目应用题,周文皆不假思索,顷刻间便给出答案,清晰透彻。
温禾心中暗喜,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个财务总监!
她按下不提,见时辰已晚,周文也面露倦色,便道:“周先生才华横溢,令人佩服。如今天寒地冻,先生若无去处,若不嫌弃,可暂随我们回村中安顿,养好身子再从长计议。”
周文闻言,怔怔地看着眼前目光清澈、笑容真诚的少女,又看看旁边神色温和的温柏、温枫,雪夜孤寒被驱散,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喉头哽咽,再次深深揖下:“周文……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回到温家小院时,已是夜深。
却见上房还亮着灯火,温老爷子、周老太太、温父温母、二叔二婶都披着衣服坐在堂屋,显然一直在等他们。
“你们终于回来了。”柳氏见他们进门,忙迎上来,目光落在面生的周文身上,有些疑惑。
温禾心中一暖,忙将今日开业盛况、谢大人来访以及救下周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虽然阿蛮他们早已回来报过喜,但听温禾亲口道来,细节更多,精彩纷呈,众人还是听得激动不已,连连称好。
听到救下周文的经过,温老爷子叹道:“救人一命,积善行德,该当如此。”
便让温柏先去收拾房间安顿周文住下。
周文看着这一大家子人虽衣着朴素,却和乐融融,对自己这个陌生人亦真诚相待,眼中不由泛起湿意,再次郑重道谢,方才跟着温柏下去休息。
这一夜,温家众人因生意红火而兴奋,亦因善举而心安。
温禾躺在床上,想着店里的事,想着周文那双拨算如飞的手,对未来充满了更多的期待。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映着雪光,透窗而入,一片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