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伴随着仲春夜晚微凉的晚风和清脆的蛙鸣,反倒更显出一种宁静。
温禾靠在车壁上,怀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砂锅的余温,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方才县衙书房中的一幕幕。
谢景珩病中苍白的脸、书案上那些写满忧思的手稿、以及他听到自己那番话时,眼中骤然亮起的欣赏与暖意。
“他与寻常的官,真的很不一样……”温禾在心中默默想着。
她见过现代社会的种种高效与制度,却也深知要将好的想法落到实处之难。
谢景珩身为县令,不仅能采纳她这个“小农女”的建议,更能深思熟虑,预先谋划如何让政策真正惠及于民而不生弊端,这份心思与担当,着实令人心折。
“小妹,到了。”温松压低的声音从车辕前传来,打断了温禾的思绪。
她这才惊觉马车已稳稳停在了自家院门外。
夜色中,院内还留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像是母亲柳氏为她留的指引之光。
“大哥,辛苦你了。”温禾跳下马车,心中满是暖意。
“这有啥,快进去歇着吧,谢大人吉人天相,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温松憨厚地笑了笑,自去安置马车。
温禾轻手轻脚地回到屋内,家人早已歇下。
她简单梳洗后躺下,却一时难以入眠,心中惦记着县衙里那位带病操劳的县令,也思索着抗旱后续可能需要的种种安排,直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接下来的几日,村里的春耕春种在水利保障下顺利进行。
谢景珩病愈后,更是时常来到村里,查看农事进展。
他与温禾的接触自然也多了起来,时常就一些细节问题征询她的意见。
两人一个精通农事与现代理念,一个深谙政务与民情,配合得愈发默契。
在村民眼中,温禾丫头和谢青天站在一起商议事情的身影,竟是越来越和谐自然。
这日傍晚,谢景珩处理完公务,信步来到温家小院。
仲春的夕阳温柔地洒在小院里,晚开的桃花瓣偶尔随风飘落。
温禾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对照着几份图纸,与周文低声讨论着酒坊扩建的账目。
见谢景珩进来,温禾放下图纸,起身相迎:“谢大人。”
周文也连忙行礼,识趣地收起账本告退。
谢景珩的目光落在温禾被春光映照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温姑娘近日辛苦了。春耕之事能如此顺利,多亏了你。”
“大人言重了,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温禾浅浅一笑,请谢景珩坐下,阿蛮机灵地端上了两碗新沏的春茶。
谢景珩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刻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用蓝布细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递到温禾面前。
“这是……”温禾有些疑惑地接过。
“偶然所得,觉得于你或许有用,便带来了。”谢景珩语气平和,眼神却带着些许期待。
温禾解开布包,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略有磨损的古书,封面上是苍劲的四个大字——《齐民要术》。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几分。
《齐民要术》!这可是中国古代农业科学的集大成之作,被誉为“农业百科全书”。
她轻轻翻开,虽然年代久远,但墨迹清晰,赫然是前朝的孤本!
这本书在现代她也曾研究过,是古代农学的瑰宝,但如此古老的版本,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大人,这……这太珍贵了!”温禾捧着书,眼中满是惊喜与难以置信。
这份礼物,对于一个热爱农业、致力于改善农耕技术的人来说,意义非凡。
谢景珩见她惊喜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此书乃前朝孤本,放在我处,不过是藏书阁中一册旧纸。但想来在姑娘手中,其中所载的耕植、畜养之法,方能真正泽被乡里,发挥其最大价值。正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书中记载虽古,但先人智慧,或许能对你有所启发。”
他的话语诚恳,毫无居高临下之态,只有对知己的认可与赠予的喜悦。
温禾摩挲着书页,感受着其上承载的岁月与智慧,心中感动不已。
他懂她所需,重她所好,这份心意,弥足珍贵。
温禾看了眼谢景珩,也不再矫情推辞,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大人厚赠!民女定当仔细研读,不负此书,亦不负大人期望。”
这份礼物,不仅是一本书,更是他对她能力的极大肯定和信任。
她郑重道谢,小心地将书重新包好,抱在怀中。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谢景珩道:“大人稍坐片刻。”
说着,她转身快步走进厨房。
谢景珩为她寻来如此珍贵的农书,她无以为报,唯有以自己最拿手的美食略表心意。
不多时,温禾提着一个精巧的三层食盒走了出来。
食盒是用普通的竹篾编成,但打理得干干净净。
“大人连日操劳,想必用饭也不定时。这是我方才顺手做的一点吃食,大人带回衙门,若是夜里腹饥,可以垫一垫。”
温禾将食盒递过去,脸颊在春光映照下微微泛红。
谢景珩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接过:“那本官便不客气了。”
他打开食盒盖子,第一层是浓香扑鼻、色泽油亮的回锅肉,第二层是清炒的蒜蓉时蔬,碧绿诱人,最下面一层,竟是半碗晶莹剔透、点缀着果干的冰粉,在这渐暖的春夜里,备上一份清凉甜品,可见其用心。
家常的菜色,却做得格外精致,色香味俱佳。
“这……”谢景珩看着这搭配得当、荤素适宜的食盒,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感觉。
他独在异乡为官,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被人细致关怀的滋味了。
“都是些家常菜,大人莫要嫌弃。”温禾轻声道。
“怎会嫌弃?”谢景珩盖好食盒,目光温润地看向温禾,“姑娘手艺,冠绝全县。这份心意,景珩铭记。”
他罕见地用了自己的名字,而非“本官”。
两人目光相接,似乎有某种微妙的情愫在春夜的暖风中静静流淌。
院角的桃树轻轻摇曳,花瓣悄然飘落,更衬得此刻静谧安然。
又闲话了几句村里的琐事,谢景珩便提着食盒告辞了。
温禾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春日朦胧的暮色里,才转身回屋。
她抱着那本《齐民要术》孤本,走到窗边就着最后的天光细细翻阅,书页间淡淡的墨香与药香(应是原主人为防虫蛀所熏)萦绕鼻尖。
而此刻,她的心头,也仿佛被另一种难以名状的、微甜的情绪缓缓填满。
今夜,县衙书房的那盏灯下,或许会有一位勤政的县令,在批阅公文间隙,尝一口香浓的回锅肉,舀一勺清甜的冰粉,嘴角会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意。
而温家小院的灯光下,也会有一位少女,沉浸于古老的农书智慧中,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展颜微笑,偶尔抬眼望向窗外初升的月牙,心思却已飘向了不远处的县城。
这一赠一还之间,流淌的已不仅仅是谢意,还有两份相互欣赏、彼此契合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靠近的温暖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