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大营,孙权帅帐。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路的风尘与惊惶。
“报!启禀吴侯,有紧急军情!”
他的声音因为急速的奔驰而嘶哑破裂。
“魏延……魏延主力,正在猛攻秣陵县城!”
斥候大口喘着气,将那令人震惊的消息吐露出来。
“其军漫山遍野,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攻势虽猛却……却似乎后继乏力,像是粮草不济在做困兽之斗!”
此言一出整个大帐之内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魏延主力?”
“他敢出建业?”
“哈哈哈!好!来得好!”
不等孙权发问,一个清朗而高亢的声音便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葛恪手持羽扇从列中大步而出。
他脸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骄矜,此刻已经化为了毫不掩饰的得意。
“主公!陆将军!如何!”
他先是向着孙权长揖一拜,随即转身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看向一旁的陆逊。
“被恪言中了!”
诸葛恪的羽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正点在秣陵的位置。
“这魏延果然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他那所谓的两万大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如今粮草不济军心动摇,被迫强攻小县以求活路!这正是天赐我等一战全歼此獠的绝世良机!”
他的话语充满了煽动性,瞬间点燃了帐内所有将领压抑已久的战意。
横山之败的耻辱,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元逊所言极是!魏延小儿自寻死路!”
“主公下令吧!末将愿为先锋,取魏延首级!”
“杀!杀!杀!一雪前耻!”
看着群情激奋的众将,孙权的碧眸之中也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活捉魏延,将那个给予他一生最大耻辱的男人踩在脚下。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之中,一个冷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主公,此事必有蹊跷。”
陆逊出列,他温润的脸上没有丝毫被这热烈气氛感染的迹象,反而凝重异常。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那份军报,缓缓分析道:“魏延此人用兵向来诡诈,剑走偏锋从不按常理出牌。横山夜袭可见其胆魄与谋略,绝非鲁莽之辈。”
“他既然敢率孤军出建业城,岂会如此轻易便陷入粮草不济的窘境?”
陆逊抬起头视线扫过诸葛恪,最终落在孙权身上。
“攻打区区一个秣陵小县,为何要造出如此浩大的声势?火光冲天漫山遍野,这更像是……一个故意让我们看到的圈套。”
他伸出手指点出了一个致命的疑点。
“我军斥候只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旗帜和喧嚣攻城的军队,却无人能确切探知其兵力虚实,更无人能确定魏延本人是否就在那攻城军中。”
“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此虚张声势,必有伏兵!”
陆逊的分析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孙权那颗被狂喜冲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了片刻。
是啊,魏延是何等人物?
他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但这份冷静在诸葛恪听来,却成了怯懦与无能的代名词。
“陆将军未免太过高看魏延,而小觑我江东大军了!”
诸葛恪立刻高声反驳,他的话语犀利如刀直刺陆逊的论点。
“兵法又云,归师勿遏,穷寇莫追。但魏延并非归师,他是我江东境内的一支无根之萍!”
“他若退回建业尚能凭借坚城苟延残喘。如今他主动将自己暴露在旷野之上,正是我军聚而歼之的绝佳机会!”
他向前一步,慷慨激昂地继续说道:“战机稍纵即逝!若是听从陆将军的稳妥之策畏缩不前,等那魏延真的逃回建业城我军再想攻城,将士们要付出多少性命?要流多少血?”
“眼下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吴侯王道之师,当行雷霆一击!一举荡平寇仇收复都城,以正视听!岂能因一点莫须有的猜疑,便坐视良机错失!”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狠狠地砸在孙权的心坎上。
是啊!雷霆一击,摧枯拉朽!
他要的就是这个!
他要让天下人看看,他孙仲谋还是那个江东的霸主!
陆逊的稳妥之策固然没错,但他等不了那么久。
他一天都不想再等。
全歼魏延,活捉这个让他受尽屈辱的生死大敌。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足以让他堵上一切!
孙权死死地盯着舆图,碧色的眼眸中理智与贪念在疯狂交战。
最终贪念压倒了一切。
他选择了相信自己更愿意相信的那个结果。
“好!”
孙权猛地一拍案几。
整个大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诸葛恪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欣赏亲自将他扶起。
孙权紧紧抓住诸葛恪的手臂。
“传本侯令!”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大营。
“全军即刻开拔,目标秣陵!以雷霆万钧之势,将魏延逆贼彻底粉碎!”
“此战本侯要亲自擂鼓!”
“吴侯英明!”
“愿为吴侯死战!”
帐内众将齐声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
诸葛恪大喜过望再次躬身下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与自得。
一旁的陆逊看着这君臣相得,群情激昂的一幕。
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知道再劝已是无用。
这位雄猜之主一旦被欲望攫住了心神,便再也听不进任何逆耳的忠言。
一场巨大的灾难恐怕已经无法避免。
他只能出列,做这最后或许也是最无用的补救。
“启禀主公,既然大军已决意出征。”
“臣请求,率本部兵马仍为全军后拒,以防不测。”
孙权此刻正值兴头之上,听到这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准了!”
“伯言总是万事太过小心!此战有元逊妙计,有我十万大军,必胜!断无不测之理!”
陆逊不再多言深深一拜。
“遵命。”
他缓缓转身退回自己的位置。
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双总是温润如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谁也未曾察觉的忧虑与冰冷。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秣陵的方向,一张由鲜血和钢铁织成的巨网正在缓缓张开。
而他引以为傲的江东大军,正由一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领着,兴高采烈地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