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一处不起眼的宅邸。
这里并非杨仪的官驿,而是他用重金临时租下的一处私产。
灯火被厚重的帷幕遮挡,只在屋内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三个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主位之上是监军杨仪。
他一改在将军府的尖刻与乖张。
换上了一副谦恭温和的姿态,亲自为下首的两位老者斟酒。
那两位老者,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是江东士族之首,被誉为“江东柱石”的张昭。
另一位则容貌端肃神态沉稳,乃是前任吴郡太守,同样名望卓着的顾雍。
“二位公卿乃江东之望,汉室之臣。仪远来乍到本该早日登门拜访,奈何公务缠身,直至今日才有机会一睹二公风采,实乃仪之幸事。”
杨仪举杯,姿态放得极低。
张昭与顾雍对视一眼。
二人皆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狐狸,岂会看不出这宴无好宴?
他们不动声色地举杯,动作从容不迫。
“杨监军客气了。”
张昭的声音带着一丝老迈的沙哑。
“老朽年老体衰,早已不问政事。江东之事如今皆是魏将军一言而决。”
一句话,便轻轻将自己摘了出来。
顾雍亦是附和道:“张公所言极是。我等皆是待罪之身,蒙汉中王不弃方得苟全性命。如今只求安度晚年,不敢妄议军政大事。”
两人一唱一和,言辞之间滴水不漏。
杨仪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推崇备至的模样。
他知道对付这种人,必须下猛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仪忽然长叹一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脸上瞬间布满了忧国忧民的痛心之色。
“二位公卿,仪今日请二位前来,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欲向二位求教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沉重。
张昭抚着长须,眼帘低垂,不置可否。
顾雍则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水面的热气。
杨仪见状不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那魏延在江东所为,想必二公亦有耳闻。”
“清田亩,毁的是士族百年之基业。兴水利,耗的是府库北伐之钱粮。至于那开科取士,更是动摇我大汉四百年国本的乱政!”
他的话语陡然变得激愤,仿佛是在控诉一个十恶不赦的国贼。
“此等倒行逆施之举,与篡汉之王莽何异?”
“仪身为监军有监察之责,奈何人微言轻,屡次劝谏那魏延非但不听,反而当众折辱于我!”
他顿了顿,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仪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江东乃富庶之地,本该为大王北伐提供源源不断的助力。”
“如今却被此一介武夫搞得乌烟瘴气,士族离心,民怨恐将沸腾!长此以往,江东危矣,大汉危矣!”
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若是寻常人听了,只怕早已被他的情绪感染,同仇敌忾。
然而,张昭和顾雍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们看到了杨仪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怨毒与野心。
“杨监军言重了。”顾雍终于放下了茶盏,“魏将军行事虽有些雷厉风行,但其所言亦有为国为民之意。我等不敢妄加评判。”
这盆冷水,浇得杨仪心头一滞。
他咬了咬牙,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二公稍安!”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
“仪此来江东并非一人之意。仪背后代表的是成都!是汉中王与军师的意思!”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终于让张昭与顾雍的神态有了细微的变化。
“魏延不过一介武夫,虽有战功却不懂政务,更不明国体。”
“其在江东所行之策早已引得朝中非议。汉中王宽厚不愿轻易折损大将,故派仪前来名为监察,实为纠偏!”
杨仪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权柄在握的光芒。
“只要二公能与仪联手,上书一封,将魏延在江东的种种恶行公之于众。届时,成都降下雷霆之怒,此獠必将万劫不复!”
他终于露出了獠牙。
“扳倒魏延之后,江东政务自然要依仗二公这样的国之栋梁来主持。所有乱政一律废止。田亩、祖产悉数归还。江东还将是士族的江东,是大汉的江东!”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一个用魏延的项上人头,来换取江东恢复旧有秩序的承诺。
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昭和顾雍再次对视。
这一次,他们的眼中都看到了彼此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杨仪的许诺很诱人。
但杨仪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风险却更大。
良久,张昭缓缓站起身,对着杨仪拱了拱手。
“杨监军体恤江东之心,老朽感佩。只是……”
“老朽确是年迈,精力不济。此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顾雍也随之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张公所言甚是。况且,雍近来偶感风寒,实在不宜多思多虑。杨监军美意,雍心领了。”
一个推说年老,一个推说抱病。
两个人都滴水不漏,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明确地拒绝。
杨仪看着这两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心中怒火中烧,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理解的笑容。
“是仪唐突了。二公德高望重,考虑周全也是应当。无妨,仪在建业,会一直等着二公的消息。”
他认为,这两个老家伙只是在待价而沽,在观望风向。
只要自己再施加压力,或者魏延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他们迟早会倒向自己这一边。
送走了张昭与顾雍,杨仪独自站在堂中。
那张谦恭的假面瞬间褪去,只剩下阴冷的狰狞。
他不怕他们不答应。
因为魏延的刀,已经架在了所有江东士族的脖子上。
他们别无选择。
……
离开宅邸的马车上。
方一落座,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张昭脸上那份老态龙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与凝重。
“元叹啊,我观杨仪此人,乃豺狼也。”
顾雍的面容也恢复了往日的沉肃,他点了点头道:“子布兄所言极是。此子欲借我等之手,行其党争之私。其心可诛。”
“与此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张昭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杨仪所许之诺,不过是空中楼阁,我等若真上了他的船,无论成败,张、顾两家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顾雍深以为然。
“成了,我等便是他杨仪日后掣肘江东的棋子,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前车之鉴太多。”
“若是败了……”
顾雍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以魏延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败了的下场,绝不仅仅是身死。
而是族灭!
“魏延的刀比杨仪的笔,要可怕太多了。”
张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句话,道尽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杨仪以为他们别无选择。
但他错了。
正因为魏延的刀太快太锋利,他们才必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绝不能上杨仪这条贼船。”顾雍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也不能得罪他。”张昭揉了揉眉心,“此人虽是豺狼,却终究是汉中王派来的监军。”
“若直接向魏将军告密,一旦事泄,杨仪反咬一口,我等亦是两面不是人。”
这是一个死局。
帮杨仪是死。
直接帮魏延也可能死。
什么都不做,等着他们斗出个结果。
同样是把家族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马车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顾雍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精光。
他想到了一个人。
“子布兄,此事我等不便出面。但,有个人或许可以。”
张昭抬起头。
“陆逊,陆伯言。”顾雍缓缓吐出了这个名字。
“陆伯言出身吴郡陆氏,是我等自己人。但他如今又是魏延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深得其信任。”
“此事若由他之口转告魏将军,既能将我等摘得干干净净,又能让魏将军知晓杨仪的阴谋,有所防备。”
“如此,既卖了魏延一个人情,又不得罪杨仪。此乃万全之策!”
张昭浑浊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对啊!陆逊!
这个在魏延与江东士族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平衡点的年轻人!
“元叹此计甚妙!”张昭重重一拍大腿,“我等就这么办!”
他掀开车帘,对着车夫沉声吩咐道:“不必回府了,改道,去陆府!”
马车在下一个街口转了个弯,车轮滚动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夜色深沉,张昭和顾雍没有各自回家。
而是同乘一车,神色凝重地驶向了城中陆逊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