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愧疚。
如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刘备的心脏。
这次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险些因为一个弄臣的谗言,亲手斩断自己的一条臂膀。
一个为国分忧,为大汉拓土开疆的绝世良将。
差一点就死在了他的猜忌之下。
这是何等的荒唐,又是何等的可怕!
王座上的刘备,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后怕。
他甚至不敢去想。
如果不是诸葛亮力排众议。
如果不是二弟关羽仗义执言。
如果不是魏延自己应对得当。
那后果将会是什么。
他这个汉中王,恐怕会成为天下最大的笑柄。
“大王……”
关平看着御座上那个失魂落魄的伯父,忍不住开口。
“孤,没事。”
刘备缓缓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需要静一静。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竟然变得和那曹贼一般如此多疑。
会如此轻易地被他人的言语所左右。
甚至会去怀疑一位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心腹大将。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给他这个安静反思的机会。
就在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之时
又一阵比之前更加急促,甚至带着几分惊惶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报!”
“大王!江东又到八百里加急!是杨监军的第四份奏疏!”
一名内侍冲进殿内,双手高高举起一卷被鲜血浸染了大半的竹简。
第四份奏疏?
又是这个杨仪!
刘备刚刚平复下去的怒火,瞬间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这个杨威公究竟想干什么?
他难道以为仅凭他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吗?
“速速呈上来!”
刘备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厌烦。
当那份带着血腥味的奏疏被送到案前时,刘备强忍着不适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刚刚升起的厌烦便瞬间被震惊所取代。
“……臣杨仪,再奏汉中王!魏贼谋逆之心,已铁证如山!”
“其非但私建水师,更与交趾太守士燮暗通款曲,约定南北夹击,意图染指荆、交二州,分裂我大汉疆土!”
“此等叛国之贼,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臣附上其通敌密信为证!恳请大王立遣天兵,将此国贼就地正法,以谢天下!”
这一次,不再是揣测,不再是分析。
是盖棺定论的审判!
刘备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一把扯下捆绑在奏疏上的另一卷竹简,猛地展开。
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正是魏延的!
而信中的内容比杨仪奏疏上的指控,还要恶毒百倍!
“……今天下大势汉室倾颓,非一人可扶……”
“……待‘谷雨’之后若‘东风’来报,你我南北并进,则荆、交可图。届时长江以南,便是我辈兄弟之天下……”
刘备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如果说之前的指控,还可以用“为国分忧,事急从权”来解释。
那么眼前这封信,这赤裸裸的“分裂国土,自立为王”的言辞,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难道之前的一切,关羽的力保,士族的拥戴,魏延自己的辩白。
全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麻痹自己,而后在暗中行此不轨之事?
大殿之内,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出现。
刘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卷竹简,久久没有言语。
他的内心此刻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疑云。
这一切都太巧了。
自己刚刚被说服,认为魏延是忠臣。
这封能将魏延一击致命的“铁证”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如果魏延真有此心,又怎会如此不智。
将这等通天罪证留存于世上,还被杨仪轻松搞到?
这不合常理。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一个从容不迫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
“臣,诸葛亮,参见大王。”
诸葛亮一袭长衫手持羽扇,缓步走进殿内。
他显然也收到了消息,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军师,你来得正好。”
刘备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中那卷小小的竹简递了过去。
“你也看看吧,此乃杨仪所上之奏疏。”
诸葛亮躬身接过,目光落于竹简之上。
他看得极为仔细。
大殿内,只剩下竹简被轻轻翻动的微弱声响。
良久,诸葛亮放下了竹简。
“启禀大王。”
“可否容臣,问几个问题?”
“军师但讲无妨。”
“敢问大王,我军之中对于机密军情,是否会用时节作为暗号?”
刘备闻言一怔,随即摇头:
“此事绝无可能。时节天下皆知,以此为号无异于昭告天下。军机大事皆用特制密语,阅后即焚。”
“然也。”诸葛亮羽扇轻摇,指向竹简上的两个字。
“这信中,约定以谷雨为期。谷雨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每年日期相差不过一两日。用此作为起兵暗号岂非儿戏?”
他又指向另外两个字。
“再看这东风二字。此暗语确实为我军所用。但那是在昔年攻取汉中之时,为迷惑曹军所设的疑兵之计。”
“汉中战事一结束,此暗语便已废止,全军皆知。”
“文长素来治军严谨,为人心思缜密,岂会用一个早已废弃,甚至可能已被敌军知晓的旧暗号,去联络士燮行此等灭族之事?”
诸葛亮的话不带任何感情。
却如同一把利刃,将这封信的伪装一层层剥开。
诸葛亮继续说道:“臣已查阅过江东呈报的军务日志。今年谷雨前后,文长将军正亲率大军于丹阳郡深山之中,清剿山越余孽。”
“战报之上,每日行程、战况皆有记录皆有随军主簿、司马联名画押。他又如何能身在丹阳,却从建业发出这封密信?”
一个个疑问,一个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被诸葛亮清晰地摆在了刘备面前。
最后,他做出了结论。
“大王,信中所言之事,与魏将军在江东的所作所为,南辕北辙。”
“他若真想割据江南,又何必倾尽府库去助关将军重建一支强大的荆州水师?那岂不是给自己竖起最强之敌?”
“故而,臣斗胆断言。”
“此信,乃是一封彻头彻尾的伪证!”
伪证!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刘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之前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瞬间串联了起来。
杨仪的第一封奏疏,夸大其词极尽构陷之能事。
江东士族的联名上奏,说明魏延的新政深得人心,并非杨仪口中的劳民伤财。
邓艾的详报,用冰冷的数字证明了江东的富庶与潜力。
关羽的信,关平的证词,魏延自己的“请罪书”。
完美地解释了援助荆州水师的来龙去脉。
而现在,这封漏洞百出的“绝杀铁证”。
则彻底暴露了杨仪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个何等狭隘、阴毒、为了个人私怨不惜伪造证据,意图将一位社稷之臣置于死地的小人!
而他刘备,这个汉中王。
竟然被这样一个小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先是被他激起雷霆之怒,险些自毁长城。
而后又被他这封拙劣的伪证当成傻子一样戏耍!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混杂着滔天的怒火。
从刘备的心底悍然喷发。
这股怒火比之前对魏延的猜忌之怒,要猛烈百倍千倍!
那是一个君主被臣子欺瞒、愚弄后的极致愤怒。
刘备缓缓站起身,那张仁德的君王脸上,此刻再无半分温和。
只剩下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阴冷。
他捡起地上那卷伪造的竹简。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好啊!好一个杨威公!”
刘备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