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 12月的广州,天河软件园的玻璃幕墙外总飘着灰蒙蒙的雨。
楼下的星巴克永远坐满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他们谈论的热词无非就是明年的去向。
是守还是留?
“信浪开 40万”
“263给期权”
“21cn报销房租”。
It圈的跳槽潮像珠江的潮水,裹着互联网泡沫破碎后的余温,拍得整个行业人心惶惶。
网益的前台小妹每天要签收十几封猎头公司的信封。
人力资源部的电话铃从早响到晚,连茶水间的速溶咖啡罐都空得比往常快,总有工程师借着冲咖啡的功夫,压低声音交换着挖人信息。
“Albert要走了?”
这句话像颗炸雷,在技术部的开放式办公区炸开来时,我正盯着屏幕调试代码。
邻座的 bob手指一顿,边敲键盘边吃着薯片,粉末簌簌落在键盘缝隙里。
他瞥了眼斜前方那个靠窗的工位。
Albert的黑色双肩包还挂在椅背上,里面装着他用了三年的 thinkpad。桌面上的《系统架构设计指南》已经收进了抽屉,显示器旁的仙人球也被装进了纸盒子。
Albert是网益的元老级系统架构师,从公司刚搬来天河就跟着 Jackson。
下午三点,他拿着打印好的离职申请走进了 Jackson的办公室。
我隔着玻璃门看见 Jackson把烟按灭在青花瓷烟灰缸里——那是去年公司年会的奖品。
Albert低着头,手指反复摩挲着申请单的边缘,我能想象他的心情:信浪开出的年薪是他现在的两倍,还许诺给他单独的研发团队。
但这个陪他从几个人的小作坊熬到上百人的公司,终究是有感情的。
“再想想?”
Jackson的声音透过门缝飘出来,“网益现在是难,但明年的无线业务马上要上线……”
Albert摇了摇头,喉结动了动:“Jack,我女儿明年要上国际学校,学费实在扛不住。信浪那边……”
Jackson没再劝,抓起笔在申请单上签了字。
Albert走出办公室时,我看见他眼角红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把桌面上的一本技术笔记推给了我:“里面有几个架构优化的思路,或许有用。”
bob的离职比 Albert更突然。
周四早上他还在和我讨论数据库优化方案,中午就接到了 263的电话。
下午他拿着离职申请找老谭时,手都在抖。
“兄弟,你说我是不是太急了?”
他拉我到消防通道,声音里带着犹豫,“网益这边团队熟,项目也顺手,但 263给 25万年薪,还解决广州户口。我老家在江西农村,爸妈总催我在广州扎根。”
他来自湖北农村,跟berry一样,都是1998年毕业的,眼里还闪着对大城市的憧憬。
“你自己想清楚,”
我说,“263是门户,但技术积累不如网益,而且传统门户现在都在转型,风险也不小。”
bob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把申请单递了上去。
老谭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才叹了口气:“年轻人想闯闯是好事,但记住,技术底子是在网益练出来的。”
网益的离职流程卡在 hR经理 Jennifer手里。
她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上挂着“面谈中”的牌子就没摘下来过。
面谈室里摆着两张灰色沙发,茶几上放着印着网益 logo的矿泉水。
墙角的打印机不停吐出保密协议和离职结算单。
Albert进去时,Jennifer先递了杯热茶:“Albert,真要走啊?Jackson刚才还跟我念叨,说你走了,无线业务的架构没人扛。”
Albert笑了笑,接过茶杯:“人往高处走,没办法。”
“工资结算没问题,12月的全勤,还有去年的年终奖没发,公司承诺春节前统一打给你。”
Jennifer翻开文件夹,拿出一份保密协议,“这个得签一下,里面规定离职后两年内不能从事和网益竞争的业务,特别是你负责的无线架构,绝对不能外泄。”
Albert的手指划过协议条款,眉头皱了起来:“两年?太长了吧?我要是去其他公司做后端开发,也算竞争吗?”
“只要不涉及无线通信、用户数据这些核心技术就不算。”
Jennifer解释道,“公司也是按行业规矩来,你放心,只要不违规,我们不会为难你。”
Albert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签了字。
他起身要走时,Jennifer突然说:“对了,你要是后悔了,随时回来,Jackson说给你留着工位。”
Albert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bob的面谈更纠结。
他盯着结算单上的“加班费抵扣”条款不肯签字:“我上个月加了 20天班,怎么只算 10天?”
Jennifer翻出考勤记录:“公司规定,加班要提前申请,你这 10天没走流程,财务不认。”
“我那时候赶项目,哪有空走流程?”
bob急了,“老谭都知道的!”
“老谭签字确认了吗?”Jennifer问。
bob一下子蔫了——他确实没让老谭签字。
最终他咬着牙签了字。
走出面谈室时,我看见他把结算单揉成了一团,又慢慢展开,抚平褶皱。
技术部的人越来越少,原本坐满人的办公区空出了大半。
袁晓龙坐在我对面,每天都对着电脑发呆。
他从湖南商学院毕业后来网益,半年了还没落下广州户口。
“军哥,我爸妈昨天又打电话,说株洲中学缺计算机老师,让我回去。”
他递过来一张老家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中学门口挂着“招聘计算机教师”的横幅。
“他们说回去稳定,还能分套房子。”
我接过照片,想起自己刚毕业的时候,也是尊重父母的意见,在老家当了半年的老师。
“你自己想清楚,”
我说,“留在广州,机会多,但压力大;回老家,稳定,但可能一辈子就那样了。”
袁晓龙叹了口气:“我怕留在广州,再过几年还是没户口,连孩子上学都难。但真要回去,又不甘心,毕竟学了四年计算机,不想就这么去当老师。”
唐浩的烦恼和袁晓龙不一样。
他上周接到了一家汽车制造企业的电话,邀请他去做技术主管,负责企业信息化建设。
“军哥,你说我去不去?”
他拉我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可乐,“那家企业是国企,稳定,而且给的职位是主管,手下能管十几个人。但我怕传统企业的 It部门没话语权,做不出什么成绩。”
我拧开可乐,泡沫涌了出来:“It公司和传统企业的玩法不一样。网益这边,你能接触到千万级用户的项目,技术迭代快;传统企业的信息化,更多是做内部系统,技术挑战小,但资源多。你要是想往上走,当主管是个机会;要是想深耕技术,网益更适合。”
唐浩拿着可乐罐,半天没说话。
便利店的电视里正在播新闻,说互联网行业寒冬未过,不少公司开始裁员。
他突然说:“军哥,你为什么不跳槽?信浪和搜虎都给你开 30万了。”
我想起上周 Jennifer找我谈话时说的话:“公司知道外面有人挖你,Jackson特意跟老板申请,给你涨了 5万年薪。”
也想起舅舅病逝时,Jackson批假时说的那句“感情深就该回去送送”。
“我在网益待了也有快两年了,”
我说,“这里有我熟悉的团队,有我做了一半的项目,而且 Jackson待我不薄。”
晚上回家,Eva坐在沙发上翻着招聘网站:“我朋友在信浪当部门经理,说能给你争取个技术总监的职位,年薪 40万,还配车。”
我脱了外套,坐在她身边:“不了,我想留在网益。”
Eva放下电脑,看着我:“你是不是傻?网益现在都快撑不下去了,你还守着这里干嘛?”
“我相信它能起来,”
我说,“而且我舍不得这里的人和事。”
Eva叹了口气,没再劝我,只是把一杯热牛奶推到我面前。
网益的年会办得冷冷清清。
往年的抽奖环节取消了,丁雷只在台上说了十分钟话,反复强调“共渡难关”。
散会后,Jackson拉着我和老谭到办公室,打开一瓶茅台:“明年无线业务要是能起来,咱们就翻身了。”
我看着杯里的酒,想起 Albert和 bob离开时的背影,想起袁晓龙和唐浩纠结的脸,想起 Eva失望的眼神。
广州的 It行业还在跳槽潮里翻滚,网益的办公区越来越空,但我知道,总有一些人会留下来。
只是,这寒冬还要熬多久?网益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崛起?
我看着 Jackson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充满了疑问。
杯里的茅台晃了晃,映出窗外的万家灯火,也映出我们迷茫又坚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