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月的广州,冷得跟浸了冰的棉花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我坐在科韵路网益7楼的工位上,手指刚碰到键盘就打了个哆嗦。
空调吹的风带着股老写字楼特有的霉味,根本抵不住这湿冷。
更闹心的是机房方向传来的嗡鸣,那声音越来越密,像一群被踩了窝的蜜蜂,绕着我耳朵转个不停。
“军哥!军哥!又卡了!”
运维组的小李抱着笔记本冲过来,额头上的汗把刘海都打湿了,说话时带着喘。
“刚接客服的电话,天河区有个用户发三封邮件都失败,在电话里骂了五分钟,说耽误他签合同了!”
我抬头扫了眼屏幕右下角的监控窗口,红色警报已经是第三次跳出来了。
用户并发数9872,离千万级就差口气;
存储服务器的Io利用率飙到92%,那根红色折线绷得笔直,再使劲就要断。
我捏了捏眉心,指尖还留着昨晚改方案的酸劲。
163邮箱从去年下半年就不对劲,用户量跟疯长的春笋似的,七百万到九百万就用了三个月,老架构根本扛不住。
“先把存储池临时扩容,非活跃用户的邮件全归档到备用服务器。”
我起身往机房走,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机械表。
2001年跟Eva确定关系时,她用一个月工资买的,表盘边缘都磨花了,我却没舍得换。
机房里比办公室还冷,一排排黑色服务器闪着绿灯。
好几台的指示灯已经变成橙黄色,那是扛不住的信号。
我蹲下来,手指在一台老服务器上敲了敲。
这机器是2000年网益搬来科韵路时装的,陪我从普通工程师做到技术主管,跟老伙计似的。
“军哥,这办法治标不治本啊。”
小李跟在我身后,声音压得低。
“昨天jackson在部门会上问了,说下个月要是用户破千万,系统再崩溃,就得找技术部要说法。”
我没回头,盯着那台服务器的指示灯.
“我知道。架构升级方案我改到第三版了,明天给老谭过目。必须搭分布式存储,不然千万级只是开始,以后到亿级怎么办?总不能天天靠临时扩容凑活。”
小李“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知道他也急,整个技术部都在等我的方案。
去年年末刚兼了系统架构师,这是我接的第一个大活。
成了就能往高级架构师走,败了不光我位置不稳,163邮箱的口碑也得砸。
我摸出手机看时间,七点半了.
屏幕上有Eva半小时前发的短信:“汤在保温,等你回来吃。”
跟值班的同事交代了句“有问题随时call我”,我把笔记本塞进背包往电梯口走。
办公室里还亮着不少灯,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的。
墙角的日历上,春节只剩不到一个月,“除夕”两个字被红笔圈得显眼。
出了写字楼,冷风裹着珠江的水汽往脸上扑,我缩了缩脖子。
科韵路的路灯刚亮,昏黄的光洒在湿漉漉的路上,映出一片碎光斑。
路边炒粉摊的油烟飘过来,香味勾得我肚子叫。
想起Eva炖的萝卜排骨汤,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我住的珠江新城小区,刚好电梯在维修。
好不容易爬到6楼。
门开了。
Eva穿着米白色家居服,头发用发圈挽着。
脸上还带着刚敷完面膜的水润,手里拿着我的拖鞋。
“回来啦?”
她接过我的背包,顺手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指尖碰到我手腕时皱了下眉。
“怎么这么冰?赶紧洗手,汤我热了两次,再凉就不好喝了。”
出租屋就二室一厅,家具都是我俩精心挑选的,被Eva收拾得干干净净。
客厅茶几上摆着一叠楼盘宣传单,最上面那张是“东圃花园”,单价四千二,是她上周跑了三个楼盘挑出来的。
我洗完手坐下,她已经把汤端上桌了。
萝卜炖得软烂,排骨上的肉一抿就掉。
“今天又去看那楼盘了?”
我喝了口汤,暖意从胃里散开,舒服得叹了口气。
Eva点点头,夹了块萝卜放进我碗里,眼睛亮晶晶的。
“销售说下个月加推一栋,离地铁口就五百米,两居室才六十平,首付十二万。我算过了,咱们现在存了八万,还差四万。你年后不是要做架构升级吗?要是成了,能不能拿奖金啊?”
我舀汤的手顿了顿,汤的热气糊在脸上,有点发烫。
我知道她多想要个自己的家。
从2001年怡景咖啡厅认识,到现在同居快两年。
她很少提要求,就买房这事,翻来覆去跟我念叨过好几次。
可我不敢打包票,架构升级难度大。
能不能成还两说,就算成了,奖金也得看公司意思,更别说还有个总看我不顺眼的陈建仁。
“应该能。”
我抬头冲她笑了笑,尽量让语气稳些。
“这个项目很重要,老谭跟我提过,要是能把系统从百万级升到亿级,公司肯定有奖励,到时候咱们就能凑够首付了。”
Eva一下子乐了,凑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口红印在我脸上没擦。
“真的?那太好了!到时候我要在阳台种多肉,再买个L型沙发,周末咱们窝在沙发上看碟,不用再挤这小沙发了。”
她指着客厅那把掉了点皮的单人沙发,眼里全是期待。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却沉了沉。
掏出手机,打开和老谭的短信界面,他下午发的消息还在。
“明天九点会议室聊方案,jackson也在。”
我想起机房里那些橙黄色的指示灯,想起监控屏上跳得越来越快的用户数,突然觉得那四万首付,像座小山,压在我跟她的未来上。
“对了,”Eva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张名片.
“今天碰到我同事了,她说她老公是做装修的,要是咱们买房,能打八折。你看,我都把名片要来了。”
我接过名片,上面印着“诚意装修”,字迹有点歪。
我捏着名片,心里暖烘烘的,又有点愧疚。
她都在为装修做准备了,我却连奖金的影子都没看到。
“好,等咱们订了房,就找他。”
我把名片放进钱包,又喝了碗汤。
吃完饭,Eva在客厅看《流星花园》,时不时笑出声。
我躲进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架构方案停在“分布式存储节点部署”那页。
窗外的夜色浓了,珠江新城的灯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墙上投出细长的光斑。
我盯着屏幕,手指却没动。
脑子里全是Eva说“种多肉”的样子,还有机房里那台老服务器的嗡鸣。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老谭的短信:“明天准备充分点,陈建仁可能提反对意见,他觉得没必要花这么多钱做架构升级。”
我盯着短信,手指攥紧了鼠标。
陈建仁是副总,总觉得技术部花钱多,上次LdAp系统提案,他就阴阳怪气说“浪费资源”。
我回了条短信:“知道了谭哥,方案我再顺一遍,保证没问题。”
关掉短信界面,我重新看向架构图。
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卧室里响起来,跟客厅里Eva的笑声混在一起。
我想起刚才她贴在我脸上的口红印,想起她手里的装修名片,心里突然有了劲。
不管陈建仁怎么反对,不管系统多难升级,我都得做成。
不为别的,就为了她眼里那个有沙发、有多肉的家。
窗外的路灯还亮着,科韵路的网益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表,表盘冰凉,却好像带着Eva手心的温度。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2003年的这个冬天,不光天气冷,一场非典会突然袭来,把邮箱系统逼到绝境;
我跟Eva规划的那个家,也会被后来的职场风浪、人心变故,搅得面目全非。
我敲完最后一行代码,保存文档时,卧室门被轻轻推开。
Eva端着杯热牛奶走进来,放在我手边:“别熬太晚,明天还要开会呢。”
“知道了,马上就睡。”
我拉过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裹着我的手。
她站在我身后,轻轻揉着我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你。”
我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她的手。
电脑屏幕上,架构图的蓝色线条在夜色里闪着光,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看清路上藏着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