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上的金光,如同拥有生命般,在行止的腕间脉动,温暖而执拗,穿透了他素白袖口的布料,在这片永恒清冷的天外天,固执地晕开一小圈不容忽视的光晕。那光芒映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却无法照亮他此刻眼底翻涌的深沉雾霭。
“新生……”
这两个字,如同最古老的咒言,在他空旷的神识之海中反复回荡,每一次回响,都激起更大的波澜。不再是模糊的猜测,不再是基于推演的假设,腕间玉环那源于血脉本源的反应,是铁一般的证据,不容置疑,不容回避。
一个孩子。
他与沈璃的孩子。
这个认知所带来的冲击,远胜过他万载岁月中所经历的任何一场神战,任何一次天地浩劫。那是对他固有认知、对他所维系的天道规则最彻底、最颠覆性的挑战。
神人结合,本为禁忌。并非源于律条明文,而是源自力量本质的差异与天地秩序的平衡。神只之力,源于天道,清冷浩瀚,近乎永恒;生灵之力,源于混沌,炽热鲜活,有生有灭。强行交融,轻则损及根基,重则引发不可测的变数,动摇三界根本。这是烙印在他传承记忆最深处的铁则,是他自诞生之日起便恪守不渝的信条。
而如今,他,行止,世间最后一位神君,却成了这铁则之下,最不容于世的“例外”。
逾矩。
何止是逾矩。这简直是对他所守护的一切,最直接的背叛。
一丝极淡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苦涩,在他完美无瑕的神心上悄然蔓延。他仿佛能听到规则锁链因此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绷紧之声。天道无形,却无处不在,这份“意外”所带来的反噬,或许早已在冥冥之中开始酝酿。
职责与私心,如同两条咆哮的巨龙,在他内心展开惨烈的厮杀。
身为神君,他此刻最“正确”的做法,应当是立刻掐断这不应存在的因果。以无上神力,溯本归源,抹去这份可能引发滔天巨变的羁绊。为了天道的稳定,为了三界的安宁,牺牲这不该到来的生命,牺牲那份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已深刻骨髓的情愫,似乎是他唯一且必须的选择。万载孤寂,他早已习惯了牺牲与取舍。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腕间的玉环猛地灼热了一下,那温暖的金光仿佛带着某种委屈与抗议,烫得他神心一颤。
几乎同时,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璃的身影。不是那个战场上威风凛凛的碧苍王,而是在墟天渊中,他神力失控重伤时,她扶住他,那双总是倔强的凤眸里,难以掩饰的慌乱与担忧;是她坠凡前,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复杂难辨,却决绝如斯。
她独自一人。
在凡间。
重伤未愈。
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她该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无助?在那无人知晓的角落,她是如何以重伤之躯,承受着孕期之苦,躲避着可能的危险,顽强地守护着这个不被天地祝福的生命?
一想到此,那试图以“职责”为名的冰冷决断,便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汹涌、更为原始的情感——一种混合着深切担忧、无尽怜惜,以及一种初为人父的、笨拙而炽热的守护欲。
他无法想象,若他此刻选择“正确”,选择袖手旁观甚至亲手扼杀,将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神心。那万载的孤寂,或许将不再是职责下的坦然,而是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
规则……若规则冰冷到不容一丝温情,不容一个意外诞生的生命,那么这规则,守护它的意义何在?
是为了这永恒的死寂吗?
不。
行止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柔地覆盖在发光的玉环上,仿佛透过它,能触摸到那遥远彼岸的血脉相连。他闭上眼,深深地,仿佛要将这万古寂寥都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
当他再次睁开眼眸时,其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迷惘、所有的权衡,都已沉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如同被雷霆洗礼过的苍穹,澄澈而辽阔,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规则若要反噬,便由他一人承担。
天道若不容此情,他便去争上一争。
三界若因此生乱,他便亲手平定。
为了那缕倔强的火焰,为了那脉新生的微光。
“等我。”
他低声自语,这两个字,轻若无声,却重逾神山,是对遥远彼岸的承诺,亦是对自身命运的宣战。
一念生,万山无阻。一念动,规则可逾。
行止神君,终是为一人一缘,做出了他神生中,最“不神”,却最“像人”的决定。
他转身,不再看那浩瀚星图,不再听那规律玉磬,一步踏出,身影化作一道无形的流光,决然地离开了这座守护万载的孤寂殿宇,循着腕间那缕温暖的指引,投向那片他许久未曾踏足的、充满烟火人息的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