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卫生院回他们那间狭小新家的路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君洐依旧将沈清弦稳稳地抱在怀里,步伐却放得极缓、极稳,仿佛抱着的是价值连城又脆弱无比的琉璃盏。他不再奔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避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微小颠簸。他的下颌线依旧紧绷,却不是因为焦急,而是因为一种高度集中的、近乎虔诚的谨慎。
沈清弦靠在他胸前,手里捏着那包用粗糙黄纸包着的安胎药。药包散发出淡淡的、清苦的草本气味。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比平时似乎跳得更重些。他的手臂肌肉贲张,将她护得密不透风,掌心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滚烫的温度。
她悄悄抬眼看他。他正目视前方,眉头微蹙,嘴唇紧抿,一副如临大敌、全神贯注的模样。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将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也照亮了他耳根处尚未完全褪去的赧然红晕——那是刚才在卫生院被老医生“叮嘱”后留下的痕迹。
沈清弦心里那点因为孕吐不适而生的萎靡,忽然就被一种巨大的、甜丝丝的暖意冲散了。她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紧绷的下巴。
君洐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垂下眼看她,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难受?”
“不难受。”沈清弦摇摇头,嘴角扬起笑意,手指顺着他下巴的线条,轻轻滑到他滚动的喉结上,“就是觉得……你这样子,好傻。”
她指尖的触碰让君洐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耳根更红了。他有些无奈地抓住她作乱的手,握在掌心,低声警告:“……别闹。医生说了,要静养。”
“医生是说注意休息,别劳累。”沈清弦故意曲解,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又没说不能碰你。”
君洐被她挠得掌心发痒,心尖也跟着发颤。他看着她狡黠的笑眼和因为怀孕初期而略显苍白、却依旧生动明媚的脸,心底那点因为“被医生教育”而产生的窘迫,和得知喜讯后依旧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汹涌的柔情取代。
他没再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揣进自己怀里,用体温暖着她微凉的手指。然后,他低下头,极轻极快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那吻带着他唇瓣的温度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珍重。
沈清弦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像被蜜糖裹住,甜得发软。她不再逗他,安分地靠回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一路无话,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和心跳,以及脚步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轻微声响。
回到他们那间临街的小铺面兼新家,君洐轻轻将她放在刚刚铺好的床上,又立刻拉过被子将她盖好,动作细致得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任务。
“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做。”他站在床边,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亟待做点什么的迫切。
沈清弦其实没什么胃口,那股恶心感虽然压下去了,但胃里还是不太舒服。但她看着他这副紧张兮兮、恨不得把她供起来的样子,又不忍心让他失望。
“有点……想喝点清淡的粥。”她说。
“好,你躺着别动,我马上煮。”君洐立刻应下,转身就去了外面兼做厨房的狭窄过道。很快,外面传来了淘米、生火、锅碗轻碰的声音,比平时更加轻手轻脚。
沈清弦躺在床上,环顾着这间尚显简陋的新居。阳光透过擦亮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缝纫机静静地立在窗下,木桌上还摆着昨天没来得及完全归置的零碎杂物,墙角堆着君洐第一批进的货物。一切都很新,很陌生,却又因为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和此刻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家的气息。
她轻轻将手放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没有任何异样。一个半月……她仔细回忆着,低血糖晕倒,被他喂糖、喂饭,然后……难道就是那时候?
想到这里,她脸颊微微发烫。那时候,她满心都是“攻略”和“调戏”,哪会想到,一次无心的亲密,竟然会带来这样一个甜蜜的“意外”。
正胡思乱想着,君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进来了。粥煮得很烂,米香浓郁。他还特意切了点极细的姜丝撒在上面,说是可以止呕。
他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粥,仔细吹凉了,才递到她唇边。
沈清弦看着他专注吹粥的侧脸,和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张开嘴,将温热的粥含进嘴里。米粥软糯,带着淡淡的姜味,熨帖着空乏的胃。
“好吃吗?”君洐问,声音很轻。
“嗯。”沈清弦点头,看着他眼底清晰的自己的影子,忽然说,“君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君洐喂粥的动作顿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低声道:“……都好。”顿了顿,又补充,声音更轻,却异常认真,“……像你就好。”
沈清弦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双盛满了温柔与期待的眼眸,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万一生出来像你,整天板着个脸,不苟言笑,怎么办?”她故意逗他。
君洐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那我教他笑。”
“噗——”沈清弦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看着他那一脸严肃思考如何“教孩子笑”的样子,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可爱,这么……让她心动不已。
她笑着笑着,眼角却沁出了一点湿意。她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在他带着错愕和担忧的目光中,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很轻,很柔,带着粥的温热和姜的微辛,还有她满心的感动与爱意。
君洐起初还顾忌着医生的话,身体有些僵硬,但在她柔软而坚定的亲吻下,很快便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回应着,温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梦境。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君洐,”沈清弦轻声说,手指抚过他紧抿的唇线,“我有点害怕,又……特别高兴。”
害怕未知的孕育过程,害怕自己是否能做一个好母亲。高兴的是,这个新生命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连接他们更紧密的纽带,也是这个崭新小家里,第一份最珍贵的“货物”。
君洐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的掌心滚烫,眼神深邃而坚定。
“别怕。”他说,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不安的沉稳,“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誓言都更让人安心。
沈清弦点了点头,重新靠回他怀里。君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然后继续一勺一勺,耐心而温柔地喂她喝粥。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依偎的身影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狭小的屋子里,粥香弥漫,温情流淌。那些关于未来的不确定和担忧,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彼此紧握的双手,化解成了更加坚实的力量和更加甜蜜的期盼。
自卫生院归来,“怀孕”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君洐心里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彻底改变了他日常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眼神。
那包安胎药被君洐用一块干净的蓝布仔细包好,放在床头柜最显眼又不会轻易碰掉的位置。他像是拿到了什么至高无上的圣旨,将老医生那句“注意休息,别劳累”和“收敛点”牢牢记在心底,并迅速转化为行动。
沈清弦发现自己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易碎的琉璃娃娃,被君洐全方位、无死角地“重点保护”起来。
铺子开张在即,原本两人商量好一起收拾货架、摆放商品。但现在,君洐坚决不许她动手。“你坐着,指挥就行。”他将唯一一张旧藤椅搬到铺子中央最通风又不直吹风的位置,铺上软垫,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小板凳给她垫脚。
沈清弦想帮忙将毛巾袜子分类,刚拿起一摞,君洐立刻像阵风一样刮过来,小心翼翼却不容置疑地从她手里接过去:“这个重,我来。”
她想去后面小屋里拿把剪刀裁点包装纸,脚还没迈出门槛,君洐已经先一步取来放在她手边:“要什么跟我说,别走来走去,地上滑。”
甚至她坐在缝纫机前,想给自己即将显怀的肚子提前准备两件宽松的孕妇装,刚踩了两下踏板,君洐听到声音就从铺面探头进来,眉头微蹙:“歇会儿,眼睛累。”
沈清弦哭笑不得,心里却甜丝丝的。她故意撅起嘴抱怨:“君洐同志,你再这样,我就要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废物了。”
君洐正蹲在地上,仔细地将印着红双喜的肥皂一块块码放整齐,闻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阳光从临街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古铜色的侧脸上,他眼神认真,没有玩笑的意思:“不会。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做。”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坚定。仿佛照顾她、为她分担一切,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事情。
沈清弦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专注而柔和的轮廓,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不再“抗议”,而是安分地坐在藤椅上,当真指挥起来。
“毛巾按颜色分开摆,好看。”
“袜子放在矮一点的架子上,客人好拿。”
“那个塑料发卡……对,就是那个红色的,挂在那根铁丝上,显眼。”
君洐依言而行,动作利落,将她“指挥”的每一样都落实到位。偶尔她会故意出点“难题”,比如要求把两样颜色相近的货品摆出层次感,他便会蹙眉思索片刻,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认真调整,摆完后还会抬头看她,用眼神询问“这样行不行”,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认真学生。
沈清弦被他这副模样逗乐,总是笑着点头:“行,特别行!我老公摆得最好看!”
每到这时,君洐耳根便会悄悄泛红,迅速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只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他被夸奖后的好心情。
饮食上,君洐更是下了苦功。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破旧的、纸张泛黄的《妇女保健常识》,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皱着眉头,极其艰难地辨认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和小幅插图。然后,他开始变着花样给沈清弦做饭。
早晨不再是简单的粥和咸菜,而是加了切得碎碎的青菜末和一点猪油的咸粥,偶尔还会蒸个嫩滑的鸡蛋羹。午饭和晚饭,他尽量保证有一样带点荤腥——可能是几片薄薄的腊肉炒青菜,可能是托人从厂里食堂买来的一个肉丸子,更多时候是煎得金黄喷香的荷包蛋。他还听说孕妇吃鱼好,便特意起个大早去镇外的河边,跟钓鱼的老头蹲半天,用粮票换回一两条不大的鲫鱼,熬成奶白色的汤,小心翼翼撇净所有刺,才端到她面前。
“多吃点。”他总是这样说,将最好的部分夹到她碗里,自己就着菜汤扒饭。
沈清弦孕吐反应时好时坏,有时闻到油腥味就犯恶心,什么也吃不下。君洐从不勉强,只是默默将饭菜撤下去,过一会儿,端来一碗清淡的素面,或者几块烤得焦脆的馒头片,哄着她多少吃一点。夜里她若是饿了,不管多晚,他都会立刻起身,去煮一小碗面或者热一点粥。
这晚,沈清弦半夜又被饿醒,胃里空得难受。她刚动了动,身旁的君洐立刻就醒了。
“饿了?”他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却清晰无比。
“嗯……”沈清弦有些不好意思,“有点。”
“等着。”君洐利落地起身,披上外套,点亮煤油灯去了外面小过道。很快,传来极轻微的、生火舀水的声音。
沈清弦靠在床头,听着外面熟悉的动静,看着煤油灯透过门缝洒进来的暖黄光晕,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填满。怀孕带来的不适和初为人母的隐约惶恐,在他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过了一会儿,君洐端着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白菜面条进来了。面条煮得软烂,汤色清亮,上面漂着几片嫩绿的白菜叶和一个卧得漂亮的荷包蛋
他坐在床边,先自己尝了尝温度,觉得刚好,才递给她,又将筷子仔细擦过才放到她手里。
沈清弦小口吃着面条,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抬头,看着君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他正专注地看着她吃,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你也吃点?”她将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不饿,你吃。”君洐摇头,伸手将她颊边一缕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的指尖带着夜里的微凉,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清弦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黑,知道他这段时间既要忙铺子开张,又要分心照顾她,肯定没睡好。心里涌起一阵心疼和歉疚。
“君洐,”她放下碗,握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轻声说,“你别太紧张,我没事的。医生也说,适度活动反而好。”
君洐反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粗糙。他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我知道。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想把她捧在手心,忍不住想替她承担所有不适,忍不住想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她,连同她腹中那个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变得异常柔软,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奇和敬畏。“他……今天乖吗?有没有闹你?”
这个“他”,指的是宝宝。君洐现在偶尔会这样问,虽然宝宝还太小,根本感觉不到胎动。
沈清弦被他这副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样子逗笑了,心里软成一片。她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隔着薄薄的睡衣,掌心下是柔软温暖的肌肤。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君洐的身体却瞬间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的手掌很大,几乎能覆盖住她整个小腹,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现在还很乖。”沈清弦笑着说,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几乎要透过衣物熨烫进来,“可能……像你,是个安静稳重的宝宝。”
君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从她的小腹移到她的脸上,深邃的眼里仿佛有星光坠落。“像你……也好。”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活泼,爱笑。”
沈清弦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冷硬、此刻却因为她和孩子而变得如此柔软细腻的男人,心里涨满了无边无际的爱意和幸福。她凑过去,在他紧抿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不管像谁,都是我们的宝贝。”她低声说,“你会是个好爸爸的,君洐。”
君洐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随即,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许久,沈清弦才听到他闷闷的、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传来:
“……嗯。”
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这间狭小简陋的临街小屋,却因为这份厚重而朴素的深情,和那个悄然孕育的新生命,成为了世界上最温暖、最甜蜜的港湾。君洐用他独有的、沉默而笨拙的方式,将沈清弦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也将他们对未来的所有期盼,无声地融入这每一个日常的细节里,宠溺得令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