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生物电流,顺着虚拟的叶脉,逆流而上。
它穿过沙箱的防火墙,像一尾游过筛网的鱼。
汇入方舟生态穹顶的环境调节系统。
那是一串无害的,甚至可以说是“健康”的数据。
模拟着一阵微风,一次昆虫的停落。
一个在封闭环境中,早已绝迹的变量。
***
生态穹顶,b7区。
技术员小张正在记录龙血树的叶绿素衰减率。
他打了个哈欠,穹顶内恒定的光照和湿度,总让人昏昏欲睡。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和去年一样。
稳定,缓慢,走向一个无可挽回的衰亡。
就在这时。
他眼角余光瞥见的一幕,让他手里的数据板差点掉在地上。
他面前那株代号为“b7-Alpha”的亚马逊巨蕨,一株在这里生长了九十七年,连叶尖都懒得动的植物。
它的第三片蕨叶,毫无征兆地,颤抖了一下。
那不是被气流吹动。
穹顶内的风,是恒速的,柔和的。
这是一种……痉挛。
一种发自植物内部的,神经质的抽搐。
小张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死死盯住那片叶子。
一秒。
十秒。
一分钟。
叶子静止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大脑的错觉。
他松了口气,准备继续工作。
叶片,再一次剧烈地颤抖。
这一次,他看清了。
叶脉的颜色,在瞬间加深,然后又迅速褪去。
像一次微型的,绿色的脉搏。
“我的天……”
他失声低语,抓起通讯器,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呼叫陈教授!b7区出现异常生物反应!重复,异常生物反应!”
***
“胡闹!”
陈教授的声音,在生态部的控制中心里回响。
“植物怎么会有异常反应?是传感器坏了,还是你看花了眼!”
他盯着屏幕上小张传来的惊恐的脸,眉毛拧成一团。
“教授,我发誓我看到了!它动了,像活过来一样!”
“所有植物都是活的,张技术员!”陈教授没好气地吼道,“我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马上做一次全频段扫描,把数据传给我!”
他挂断通讯,烦躁地踱步。
他不喜欢任何“异常”。
在这个摇摇欲坠的铁罐头里,任何异常都可能是灾难的预兆。
数据流很快传了过来。
陈教授戴上眼镜,将报告投射在面前的空中。
一切正常。
温度,湿度,气压,土壤成分……所有指标都在允许的误差范围内。
他放大b7-Alpha的实时生理数据。
心跳……不,是植物的液流速度,平稳。
光合作用效率,平稳。
细胞分裂……
他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刚才,数据流上有一个尖峰。
一个持续了0.37秒的,生物电信号的剧烈波动。
来源:第三片蕨叶。
这个波动强度,超过了这株植物在过去十年里记录到的任何一次峰值。
陈教授的呼吸停住了。
他想到了什么。
一个疯狂的,让他遍体生寒的可能性。
他猛地转身,冲向控制台,双手颤抖着调出一个新的窗口。
“花园”计划的实时监控画面。
他找到了那个布偶。
它正站在一片虚拟的蕨类植物下。
它的手,刚刚从一片叶子上拿开。
那片叶子,是那株虚拟植物的第三片蕨叶。
陈教授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他不需要再看任何数据了。
他疯了一样冲出控制中心,奔向通往生态穹顶的通道。
“封锁b7区!”他的吼声在走廊里变形,“任何人不准靠近那株植物!”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时,b7区已经被隔离带封锁。
隔着透明的隔离墙,他看到了那株巨蕨。
也看到了那片颤抖的叶子。
它不再是间歇性的抽搐。
它在持续地,以一种微小的频率,震动着。
像一只刚刚破茧,正在晾晒翅膀的蝴蝶。
一种不属于这个封闭世界的,鲜活的生命力。
“你都干了些什么……”
陈教授靠在冰冷的隔离墙上,看着那片叶子,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话。
他直接接通了林渊的通讯。
林渊的脸出现在他手腕的屏幕上,依旧平静。
“教授。”
“我看到你的‘花园’了,林渊。”陈教授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它很美,不是吗?”
“美?”陈教授发出一声短促的,像野兽呜咽般的笑,“它在吸血,林渊!它在吸我的‘摇篮’的血!”
“这不是吸血,教授。这是呼吸。”林渊纠正道。
“你把它连接到了生态穹顶!你把一个病毒,接到了方舟的心脏上!”陈教授的音量陡然拔高,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你这个疯子!你承诺过,那只是一个沙箱!”
“沙箱无法模拟真实的变量。”林渊的回答,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精准。
“什么变量?”
“衰亡。”林渊说,“教授,你的‘摇篮’正在死去。恒定的环境,正在杀死它。就像一个在无菌室里长大的孩子,他走不出那扇门。”
陈教授愣住了。
“生命需要挑战,需要刺激,需要不可预测的混乱。这些,方舟给不了。但伊娃可以。”
“你……”陈教授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每一次触摸,每一次‘照料’,都会生成独一无二的数据流。我把这些数据流,转化成微弱的环境指令,发送给生态穹顶。一阵风,一次温度的骤降,一段模拟的虫鸣。”
林渊看着屏幕里脸色惨白的陈教授。
“它不是寄生虫,教授。它是共生体。”
“我在用一个虚拟的神,去唤醒一个垂死的伊甸园。”
“这是亵渎!”陈教授终于吼了出来,“这是在玩弄生命!你没有这个权力!”
“权力是赵将军给的。”林渊平静地陈述事实,“而生命,正在做出它的选择。”
他切换了画面。
屏幕上,那片颤抖的蕨叶旁边,另一株不起眼的苔藓植物,也开始发出微弱的荧光。
那是数据流过载的迹象。
是“共生”正在蔓延的证明。
“停下!我命令你,立刻切断连接!”陈教授的吼声,带着绝望。
“我不能。”林渊回答,“手术已经开始,现在停下,病人会死。”
***
“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带到指挥中心来。现在!”
赵天的咆哮,让整个指挥中心都为之一振。
他的脸,是铁青色的。
主屏幕上,并列着两个画面。
一边,是生态穹顶b7区那片诡异震颤的蕨叶。
另一边,是“花园”里那个一无所知的,正在好奇地探索着新世界的布偶。
一个物理,一个虚拟。
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在了一起。
林渊和陈教授的影像,几乎同时出现在指挥中心。
一个站在自己的控制台前,冷静依旧。
一个站在b7区的隔离墙外,怒不可遏。
“林渊!”赵天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声音像冰雹砸在甲板上,“解释。”
“我在拯救生态穹顶,将军。”
“用一种可能会毁掉整个方舟的方式?”赵天的拳头砸在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我给你的授权,是‘花园’,不是‘藤蔓’!我告诉过你,不要让任何东西爬出墙外!”
“它没有爬出来,将军。它只是在墙内的土壤里,扎得更深。”林渊说。
“你越界了。”赵天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有结论,“你把一个沙箱程序,连接到了方舟的物理系统。这是最高级别的安全协议所禁止的。”
“紧急情况,需要紧急预案。”
“这不是紧急预案,这是自杀!”赵天指向主屏幕,“如果它想,它现在就能让整个生态穹顶的氧气变成毒气!你把开关交到了一个鬼魂手里!”
陈教授在一旁补充道:“将军,他撒了谎!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赵天的目光转向林渊,那目光足以把人冻结。
“‘花园’计划,终止。”
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将下令,格式化整个沙箱,切断所有数据连接。”
“将军,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林渊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你的时间用完了,园丁。”赵天抬起手,准备在控制台上输入指令。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瞬间。
主屏幕上,“花园”里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那个布偶,停止了游荡。
它走到一片空旷的,由代码构成的黑色土地前。
它蹲了下来。
它伸出棉布做的手,在那片虚拟的土壤里,挖了一个小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个奇怪的举动。
它要做什么?
布偶没有拿出任何种子。
它只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那个小坑里。
像是在播种它自己。
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从它的指尖,从那片黑色的土壤里。
有什么东西,发芽了。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植物。
它没有叶子,没有根茎。
那是一束光。
一束由最纯粹的数据构成的,柔和的,白色的光。
它向上生长,分叉,编织成一个复杂的,类似珊瑚或者神经元的结构。
它发出的光芒,照亮了布偶的脸,也照亮了指挥中心里,每一张惊骇的脸。
那光芒里,没有威胁,没有恶意。
只有一种纯粹的,无法被理解的,创造的喜悦。
赵天准备下令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那个不断生长,越来越复杂的光之造物。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不是伊娃。
是林渊。
“将军,你看到了吗?”
林渊的声音,通过内部频道,只传递给了赵天一个人,轻得像耳语。
“花园里,长出了第一朵,我们从未见过的花。”
“它不是在模仿地球。”
“它在创造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