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回春堂。
与五味楼开业时的喧闹喜庆截然不同,此处的气氛肃穆而凝重。医馆内部窗明几净,一切井然有序。周艺端坐于正堂主位,手边一盏清茶氤氲着微薄的热气,神色平静无波。
掌柜垂手侍立一侧。面前,经过初步筛选的应征者们正屏息以待,约莫三十余人。队伍中既有面带稚气、眼神憧憬的少年,也有几位神色拘谨、身着半旧长衫的中年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紧张气氛。
“东家,可以开始了。”掌柜低声禀报。
周艺微一颔首,目光徐徐扫过众人。那目光并无逼人之势,却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面试自药童始。
周艺所问,并非艰深医理。
“为何想来回春堂?”
“可曾读书?识得多少字?”
“若见地上有遗落的钱财,当如何?”
“抓药时,分量偶有不足,病家未必知晓,你又当如何?”
问题朴实,却直指本心与品性。少年们应对各异,有的对答如流,显是早有准备;有的则略显紧张,言辞磕绊,但眼神大多清澈。周艺静听,偶尔会唤人上前,察看其指甲是否洁净,手指是否灵巧。他格外留意那些眼神专注,回答虽不完美却透着诚恳的孩子。
一名唤作李石锁的少年,引起了周艺的注意。他衣衫最为破旧,身形瘦弱,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有神。问及识字,他坦言只跟村里老秀才学过少许,但愿拼命去学。问到“拾金”,他毫不迟疑:“自是等候失主,或交由掌柜先生。不是自己的,用了心中难安。”回答时,他下意识地搓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目光却始终坦然。
周艺执笔,在他名字旁轻轻一点。
随后,是那些懂医术者的面试。
这些人显然更为紧张。面对这位医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新东家,压力不言而喻。
周艺的问题开始触及具体病症。
“风寒初起,常见症状为何?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若遇腹痛如绞、拒按,伴发热者,可能为何症?首要当如何?”
“说说你对‘甘草’药性的理解,及其在方剂中常见之用。”
这些问题,考校的是根基是否扎实,思路是否清晰,更隐含了对医者决断的探察。
回答五花八门。有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有人谨慎保守,方子开得四平八稳;亦有人思路清奇,却言之有物。
一位名叫吴大年的中年郎中,其回答让周艺多看了一眼。他面相憨厚,言语不甚流利,但提及病症与药性时,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论及风寒,他并未直接给出方剂,而是强调需先辨明是风寒袭表,还是已有入里化热之象,症状轻重不同,用药须有差异。
周艺注意到,吴大年的指甲缝里,残留着未能完全洗净的药材碎屑,药箱背带也因常年使用而磨损得厉害,显然是个常年躬耕于药石间的实干之人。
“若遇病患危重,你力所不及,而我又恰好不在,当如何?”周艺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吴大年沉吟片刻,肃然道:“当直言相告,安抚病家,施以力所能及的缓解之法,同时立刻派人寻访东家,或延请化蛟城其他名医会诊。医者父母心,断不可因一己虚名而延误病人性命。”
周艺听罢,未置可否,只示意下一位。
全部面试完毕,周艺略作思索,便对掌柜吩咐:“药童留八人:李石锁、李安、赵小泉……。懂医术者留四人:吴大年,钱乙……。”
被念到名字者,顿时喜形于色,李石锁更是激动得满面通红。吴大年也深深吸了口气,眼中焕发出神采。落选者难免失望,却无人敢多言,默默离去。
周艺看着留下的众人,沉声道:“回春堂,回春之力,首重仁心,次为技艺。在我这里,规矩不多,但有一条必须谨记——诚信为本,病者为先。若有人阳奉阴违,投机取巧,或仗势欺人,我绝不轻饶。”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众人心中一凛,齐齐躬身:“谨记东家教诲!”
“今日回去好生准备,明日开始,我会传授尔等药理医理。”
“是!”
翌日清晨。
回春堂后院较前堂更为宽敞,一侧整齐排列着晾晒药材的竹匾,另一侧设有一间静室,专供教学。晨光熹微中,李石锁等八名药童早已到位,个个站得笔直,既兴奋又紧张。吴大年等四名懂医术者也肃立一旁,神情专注。
周艺步入后院,见无人迟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先对吴大年四人道:“你四人已有根基,随我来静室。” 又对李石锁等人道:“你们在此稍候,稍后随我上山。”
静室内。
周艺未有寒暄,直切正题。“医道精深,始于辨症,成于用药。自今日起,我所授之医理、方略,或与你们往日所学有异,需用心领会,更要敢于质疑、印证。”
他首先考校了四人对一些常见病症的认知与用药习惯,随即指出几处看似细微却关乎疗效的关键。“譬如吴大年昨日所言风寒辨症,思路是对的,但可更精准。风寒袭表,汗出与无汗,用药便有辛温解表与辛凉解表之别,力度亦不同……”
周艺讲解深入浅出,往往一针见血,将复杂医理拆解得清晰明了。吴大年等人听得如痴如醉,只觉以往许多模糊之处豁然开朗,对这位年轻东家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安排好几人的初步研习内容后,周艺便带着八名药童出城,步入附近一座植被茂盛的山中。
“识药是基本功。不仅要认得它晒干切片后的模样,更要知晓它生长于何处,四季形态如何。”周艺边走边讲,随手指点路旁植物。孩子们睁大眼睛,努力记忆。李石锁看得尤为仔细,时常蹲下身,轻触叶片,嗅闻气味,仿佛要将每一种药材的模样刻入心中。
周艺见状,特意多指点了他几句。半日下来,孩子们识得了不少常见草药。周艺又亲自示范如何采挖,不伤其根,保持药性完整。回到医馆,他指导他们将采集来的新鲜药材进行清洗、晾晒与初步加工。
下午。
辨识了足够的基础药材后,周艺将药童与吴大年等人悉数召集至后院制药坊。碾槽、药罐、蒸笼、模具等一应工具陈列有序。
“药材是基础,炮制是关键,配伍是精髓。同样的药材,因炮制方法和配伍比例不同,药效可有云泥之别。”周艺语气严肃,“今日教你们制作的,是一些看似普通,但疗效更优的成药。”
他选取最普通的金银花、连翘、薄荷等,开始演示。
一边操作,一边讲解火候、时间、顺序的奥妙。
他教他们炼制便于携带服用的药丸;熬制效果卓着的膏药;研磨极细粉末制成可速溶的散剂;甚至演示了如何炼制几味药性平和却效力集中的丹丸,以备急用。
整个过程,周艺不仅要求他们记住步骤,更要理解每一步的原理。“为何要先炙?为何用酒浸?火候为何如此控制?”他不断提问,引导思考。
李石锁等人负责基础研磨、搅拌,虽辛苦,但见寻常草药在周艺手中仿佛被赋予生命,变成形态各异、药效非凡的成药,眼中无不充满惊奇与崇拜。
吴大年等有基础者,更是震撼于周艺许多闻所未闻、细思却又暗合药理的精妙手法。
随后的日子, 周艺的教学有条不紊。
上午讲授药理医理,化深奥为生动。下午则为实践。药童们继续识药制药的基本功训练。周艺让吴大年他们依据不同病症,书写诊断与方剂,再由他复核、点评、修正,并当场深入讲解,结合新制的汤、丸、膏、散、丹,演示如何对症下药。
“患者风寒束表,兼有内热,用新制的银翘清解膏正合适,取其清透之力,辅以微汗,可事半功倍。”“跌打损伤,外敷化瘀生肌膏,内服续骨丹,比单纯汤剂见效更快。”
吴大年等人对周艺的敬佩日增,学习起来废寝忘食,逐渐理解其所强调的“病者为先”与“灵活变通”的真意,医术肉眼可见地精进。李石锁则在识药制药上展现了惊人天赋与耐心,心思细腻,手指灵巧,对药材气味、性状记忆极佳,常得周艺额外指点。
时机成熟,周艺当日贴出告示:回春堂两日后开诊,开诊当日只收药费,诊金全免。
消息一出,再掀全城轰动。
开诊当日, 天光未亮,回春堂门外已人声鼎沸。免诊金的吸引力,叠加周艺神医之名,使回春堂成了化蛟城今日最受瞩目之处。
“吱呀——”一声,大门准时洞开。
药香弥漫中,掌柜带着两名机灵药童维持秩序,引导病人依次进入。吴大年、钱乙等四位郎中已端坐诊案之后,李石锁等药童穿梭于药柜与诊案间,准备着笔墨纸砚与抓药工具。
周艺并未坐于主位,而是在正堂一侧僻静处设了一座,手边清茶一盏,看似悠闲,实则督诊。
“下一位!”药童高声道。
首位病人是位咳嗽不止的老翁。他迟疑地走到吴大年案前。吴大年深吸一口气,依周艺所授,细问病情、症状、起因,察舌苔,摸脉象。
“老人家,此乃风寒未清,郁而化热,肺气失宣。”吴大年沉吟道,提笔写下方子,用的是回春堂新制的“银翘清解散”,佐以几味宣肺化痰之药。写毕,他下意识望向周艺方向。
周艺未抬头,只微一颔首。
吴大年心中大定,将方子交予候在一旁的李石锁。李石锁手脚麻利,准确取药包好,仔细交代用法。老翁将信将疑,付了药费离去。
病人接踵而至,症状各异。钱乙等人初时生涩,但很快进入状态。周艺平日所授的辨症要点、诊治新法成效渐显。他们所开方子,多使用回春堂自制成药——药膏、药丸、散剂,再酌情配伍汤药。这些成药经周艺改良,药效显着,便于服用,价格亦相对实惠。
“咦?这药膏一抹,火辣辣的疼便轻了不少!”
“这药丸含着,喉咙舒服多了!”
不时有病人发出惊喜感叹。原本试心态而来的人们,脸上渐露信服与感激。四位郎中闻此反馈,腰杆愈挺,信心更足。药童们忙而不乱,动作越发熟练,尤以李石锁为甚,心思缜密,行动精准,几无差错。
周艺大多时间静观,偶会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到某位郎中身后,瞥一眼方子,或听几句问诊,极少出声干预。他意在实战中锤炼他们。
长龙缓动,日头渐高。
期间,遇几例稍显复杂之症。一壮汉腹痛剧烈,伴呕吐,钱乙初判饮食不洁,开了化积导滞之方。周艺远远瞥见那汉子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手指下意识按压右下腹,便缓步过去。
他未直接否定钱乙,而是亲自复查,按压腹部数点,汉子痛呼出声。
“钱乙,再观其舌苔,并非厚腻积滞之象,反见薄黄。脉象弦紧而数。此乃肠痈初起,气血缠堵,当用大黄牡丹皮汤加减,峻下热结,化瘀消肿,延误不得。”周艺声音平和,却如暮鼓晨钟。
钱乙恍然,额角沁汗,连忙重新拟方。周艺又指点加入回春堂特制化瘀解毒丹以增药力。汉子被扶至后厢房先行用药。
此举被其他郎中与近处病人看在眼里,对周艺的敬佩更深,对回春堂的严谨更为信任。
忽地,门外一阵喧哗骚动!
“让开!都让开!这有个快死的人,你们回春堂不是有神医吗?看看能不能救?!”几个身着杏林堂服饰的伙计,气势汹汹抬着一副担架闯入,为首者嗓门洪亮,瞬间攫取所有目光。
担架上躺着一中年男子,面色青黑,唇色发紫,昏迷不醒,气息奄奄。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气味隐隐散发。
掌柜与药童们脸色顿变,吴大年等人也即刻起身,神情凝重。这架势,来者不善,分明是砸场子。杏林堂乃化蛟城另一家声望颇着的医馆,见回春堂开业火爆,竟出此阴损招数。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是杏林堂的人!”
“抬个要死的人来,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周神医能救吗?看着像是不行了啊…”
那杏林堂伙计头目环顾四周,见周艺安坐角落,扬声道:“周神医,此人生命垂危,我杏林堂束手无策,闻得回春堂医术通神,特来请教!若救不活,只怕你这回春之名,名不副实!”
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吴大年等人又惊又怒,却见周艺缓缓放下茶杯,起身,步履从容行至担架前。他未理睬叫嚣,俯身细查中毒者。翻看眼睑,观察瞳仁,凑近轻嗅其口鼻气息,再搭脉细品。
片刻,周艺直身,淡然道:“苦杏仁味,瞳仁散大,脉象急促而乱,呼吸浅慢。此乃误食大量生苦杏仁或同类之物,致氰毒攻心之象。”
杏林堂伙计头目眼神一闪,强自镇定:“既知何毒,周神医可能解?”
周艺未答,直接吩咐:“石锁,取我银针。大年,取甘草二两、绿豆半升,急火煎浓汤备用。钱乙,备新鲜鸡蛋数枚,取其蛋清,再取百草解毒丹三粒!”
三人应声而动。
周艺接过银针,出手如电,分别刺入中毒者眉心、胸口膻中、腹部中脘及双手合谷、足底涌泉等要穴。手法精准无比,下针深浅力度妙至毫巅,银针微颤,带着奇异韵律,刺激着患者几近停滞的气血。
同时运指如飞,点按患者周身大穴,尤以咽喉部,轻按一捋,昏迷中的患者喉间咯咯作响,竟呕出些许带苦杏仁气味的浊物。
“蛋清!”周艺伸手,钱乙立刻递上。周艺将蛋清灌入患者口中。
随即捏开患者下颌,将三粒清苦药香的百草解毒丹送入。
试过甘草绿豆汤温度后,他一点点给患者灌服下去。
灌毕,周艺再次施针,此次主取四肢穴位,促药力运行与毒素代谢。
整个救治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一刻钟。一直毫无反应的患者猛地抽搐,发出一声微弱呻吟,紧接着“哇”地吐出一大口腥臭黑水。吐罢,脸上骇人青黑色竟以肉眼可见速度消退,虽仍苍白,却已非死气,呼吸也变得明显有力、平稳。
又过片刻,在众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中毒者眼皮颤动,缓缓睁开,眼神虽仍迷茫涣散,但确确实实醒了过来!
“醒了!真的醒了!”
“天啊!这都能救回来?!”
“神医!果然是神医啊!”
惊叹声、赞扬声如潮水般在堂内外涌动,所有目光聚焦于周艺身上,充满震撼与敬佩。
周艺直身,目光平静看向那几个杏林堂伙计,语气依旧淡然:“毒性已暂行控制,然脏腑受损,需好生调理。将他抬回去,按我方子续服三日甘草绿豆汤,静养半月,忌油腻荤腥。” 他略顿,补充道,“另,告知贵掌柜,医者父母心,切磋医术本是佳事,然拿人命当儿戏,非医者所为。请他好自为之。”
话语无一丝火气,却如无形耳光,狠狠扇在杏林堂众人脸上。他们哪敢多言,灰头土脸地抬起尚未完全清醒但已无性命之忧的同伙,在众人指点与鄙夷目光中,仓皇离去。
周艺旋即恢复平静,转身对堂内众人温言道:“惊扰各位了,诊疗继续。”
一日忙碌,终诊治完所有病患。
经此一役,回春堂之名,不胫而走,于开诊次日,便传遍化蛟城及周边地区,声望日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