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三年的初雪,下得格外沉重。
鹅毛雪片无声坠落,覆了朱墙,埋了金瓦,将紫禁城装点成素缟的灵堂。十五岁的沈疏桐踏雪而行,玄色大氅在风中纹丝不动,唯有官帽下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与年纪不符的凝重。
偏殿廊下,十二岁的楚晏兮正蜷在角落,用枯枝在雪地里勾画什么。破旧棉衣肩头积了薄雪,冻红的手指颤抖着,却固执地描摹着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殿下。”沈疏桐声线平稳,惊落了檐角一捧积雪。
小女孩倏然抬头,眼底闪过惊慌,随即用脚抹去雪地上的画:“阿疏姐姐...父皇他...”话未说完便哽住,鼻尖冻得通红。
沈疏桐解下大氅的动作稍显迟缓。玄色貂绒落下时,她注意到女孩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已故贵妃唯一的遗物。
“陛下宣召。” 她刻意省略了 “驾崩” 二字,伸手拂去女孩发间雪尘时,指尖掠过那根红绳。
乾清宫内弥漫着死寂。先帝枯槁的手从龙榻垂下,指尖还勾着半幅破旧的童衣——正是楚晏兮儿时常穿的款式。
“沈卿...” 老人喉咙里滚着血沫,“朕...对不起她们母女...”
沈疏桐跪在榻前,目光扫过龙枕边敞开的紫檀木匣。里面整齐叠放着十二件小衣,从婴儿肚兜到少女襦裙,每件都绣着歪扭的 “兮” 字——是帝王深夜独自缝补的愧疚。
“贵妃去时...朕没敢看她最后一眼...” 先帝突然攥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如今阿兮...朕还是不敢...”
少年丞相沉默颔首。门缝外,楚晏兮正偷看着殿内,眼泪在冻红的脸颊上凝成冰珠。
“护着她...” 帝王眼底混浊如冻坏的梨膏,“别让朕的孽...报应在孩子身上...”
丧钟嗡鸣震落檐雪时,沈疏桐从容起身。她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明黄绢帛,铺展在龙榻边——那是贵妃临终前托人转交的血书,字迹被泪水洇得模糊:“愿吾儿永不知父仇。”
“臣会让殿下平安。” 她将血书收入袖中,声音沉静似雪落深潭。
楚晏兮蹲在廊下,树枝在雪地反复书写 “母妃” 二字。沈疏桐驻足凝视片刻,忽然俯身握住女孩冻僵的手。
“该回去了。”她引着那手抹平雪迹,“有些字,不该留下。”
小女孩突然扑进她怀里,眼泪浸透绯色官袍:“阿疏姐姐...” 七公主奶声奶气地唤她,那是去年她教她写字时允下的称呼,“为什么...父皇从不来看我...”
沈疏桐任她靠着,右手稳稳定住女孩后心:“因为陛下...” 她罕见地顿了顿,“怕看见不该看见的人。”
她解下腰间玉玦放入女孩掌心。白玉触肌生温,刻着细小的桐花纹样——与贵妃遗物中的玉珏正是一对。
“握紧它。”少年丞相望向漫天飞雪,“从今往后——”
臣会替该来的人来。
沈疏桐眉眼似远山含黛,疏离间自带三分寒冽,眸色较常人浅淡些,如浸在冰泉中的墨玉,望人时总带着审度的意味。鼻梁高而直,唇色极淡,如初春樱瓣,常紧抿成一线。肌肤是常年不见日色的冷白,下颌线条利落如刀裁,纵是十五之龄,已见嶙峋风骨。
雪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侧脸,唯有在楚晏兮低头摩挲玉玦时,眼底才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龙榻上那位愧疚一生的帝王,产生近乎怜悯的情绪。
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在雪幕中晕开团团暖黄。沈疏桐微微侧身,为小女孩挡住穿堂而过的寒风。
“殿下若冷,” 她突然开口,“可以攥着臣的衣袖。”
楚晏兮仰起脸,瞳孔里映着漫天飞雪:“阿疏姐姐...你会像母妃那样离开我吗?”
少年丞相沉默片刻。雪落在她睫毛上,凝成细碎的水晶。
“臣会看着殿下,”最终她轻声道,“直到您不再需要被看着的那天。”
这句话说得太过晦涩,十二岁的女孩自然听不懂其中深意。但那双紧攥着她衣袖的手,终于稍稍松开些许。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就像深宫里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愧疚,终究要埋藏在永熙二十三年的这场大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