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九枝连灯燃着儿臂粗的烛火,将金砖玉柱映得煌煌如昼。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幕微动,流光潋滟;西域进贡的瑞兽香炉吞吐着御制龙涎,香雾与编钟清音、琵琶裂帛之声缠绕,氤氲出一派纸醉金迷的盛世华章。
楚晏兮高踞御座,一身玄黑底绣金红火凤的广袖长袍,墨发以九龙含珠冠高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与修长如玉的颈。
烛光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跳跃,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眸微挑,朱唇一点,既有帝王的凛然不可犯,又糅合了一种近乎秾丽的艳色。她指尖轻点鎏金扶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左下首。
丞相沈疏桐端坐于百官之首,身着深紫色官袍,银线暗绣疏落的梧桐叶纹路,清冷如谪仙。
她并未看向御座,只垂眸凝视着面前玉杯中琥珀色的琼浆,长睫在眼下投下小扇般的阴影,将一切情绪隔绝在外。饶是在这满殿喧嚣中,她周身也似有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那份浮华热闹。
而令楚晏兮略感意外的是,伙国使团中,那位居于次席的二王子宇文皓。他并未穿着使臣礼服,反而是一身伙国贵族狩猎时的窄袖锦袍,金冠束发,剑眉星目,嘴角噙着三分笑意,目光明亮而大胆,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御座上的她,甚至偶尔会扫过她身旁的沈疏桐,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确实算得上风流倜傥,姿容出众。
酒过三巡,丝竹暂歇,舞姬退去。伙国那位留着山羊胡的正使起身,操着略带异域腔调的官话,将大晏的富庶强盛、女帝的英明睿智极尽赞美之能事后,话锋陡然一转:
“天朝上国,物阜民丰,陛下风华,更是令日月失辉。我王为表两国永世修好之诚心,特命我邦最璀璨的明珠——二王子殿下亲至,愿将王子献与陛下,缔结良缘,以为皇夫。从此两国如同一家,共御外侮,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砰——!”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磕碰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使者后续可能的话语。
众人侧目,只见丞相沈疏桐面前的酒杯竟歪倒了,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她官袍的一角,也让她向来稳如磐石的手微微蜷起。
察觉到众人讶异的目光向她看来,尤其是女帝那略带戏谑的神情传来,沈疏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这是她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失态。
她迅速扶正酒杯,面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清冷神色,只是抬起眼帘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却像是骤然凝结了北地风雪,寒意凛冽,深不见底。
楚晏兮心头猛地一沉。几乎是在沈疏桐抬眼的瞬间,她的目光便与之撞个正着。没有言语,没有暗示,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彼此心中已然雪亮——伙国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明晃晃的要将一枚钉子,一个眼线,甚至是一把淬毒的匕首,安插到她楚晏兮的枕榻之侧!
是妄图窥探大晏机密?是想借皇夫之名干涉内政?还是……想从根本上,动摇她与沈疏桐之间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从内部瓦解大晏?
思及至此,楚晏兮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一声,呵,真是愚蠢,真以为她好美色?咳咳,好吧,确实贪,但只贪她家丞相的。其他人?过来是准备送死吗?
数个念头在楚晏兮脑中电闪而过。她面上不显,而是绽开一个慵懒而威仪的笑容,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目光扫过那位自使者发言后便挺直脊背,笑容越发自信灼人的宇文皓:
“二王子殿下龙姿凤章,孤亦有所耳闻。只是和亲之事,关乎国本,更涉及两国万千黎民,岂可儿戏?需得从长计议,慎重以待。此事……容后再议。”
这一手四两拨千斤,将话题暂且压下,殿内气氛却已悄然凝滞,方才的歌舞升平仿佛只是一层脆弱的假象。
沈疏桐方才紧攥着的手也悄然松开。
宴席终了,楚晏兮吩咐宫人引使者与王子前往精心准备的驿馆歇息
。待众人散去,偌大的麟德殿只剩下摇曳的烛火与弥漫的酒香。她揉了揉眉心,挥退左右,独坐于空旷的御座之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宣沈丞相。”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那抹清冷的紫色身影穿过重重光影,停在了御阶之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臣子距离。
楚晏兮望着她,烛光在沈疏桐清丽绝伦的脸上明明灭灭,更显得她眉眼如画,却也冷硬如冰。
女帝心中那根紧绷了九日的弦,在看到这人的瞬间,莫名松了一丝,却又因对方周身散发的疏离而更加酸涩。她不由得轻叹一声,嗓音里褪去了帝王的威仪,染上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阿疏姐姐……这还是我们九天来,第一次见面呢。”
她顿了顿,凤眸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甚至是卑微的乞怜,紧紧锁住沈疏桐:
“你……想不想我?”
这一声“阿疏姐姐”,唤得百转千回,是她抛却身份,试图找回昔日亲密无间的最后尝试。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可怜的幻想,盼着沈疏桐之前的种种冷待,不过是与她置气,气消了,便还是她的阿疏。
然而,沈疏桐只是微微垂首,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清冽平静,如同玉磬相击,不带半分涟漪:
“陛下,伙国此番提议,居心叵测,意在乱我朝纲,窥我虚实。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即着人详查宇文皓及其随行底细,并加强边境防务,以防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字字句句,皆是忠臣良言,条理清晰,冷静得可怕。没有回应那声亲昵的呼唤,没有理会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
殿内烛火温暖,熏香馥郁,楚晏兮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冰凉彻骨。明明殿外还是秋意初显,她的心,却仿佛已沉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之中,凉得发疼,疼得麻木。
她看着沈疏桐低敛的眉眼,那曾经盛满温柔与纵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臣子对君主的、无可指摘却也毫无温度的恭敬。
而沈疏桐,广袖之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被碎玉划出的细微伤口再次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空寂带来的万分之一。
她不敢抬头,怕一旦对上那双此刻必定写满了失落与伤痛的凤眸,自己所有伪装的冷漠,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功亏一篑。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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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啧,空气里怎么好大一股酸味啊?呀,谁吃醋了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