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的圣旨,是在次日清晨,由内侍总管亲自送至丞相府的。
彼时,沈疏桐正坐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覆雪的枯枝,一夜未眠。她的脸色比窗外的雪更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空洞。
当那明黄的卷轴被恭敬地捧到她面前时,她甚至没有立刻去接。
“丞相大人,接旨吧。”
内侍总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沈疏桐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依旧穿着的那套紫色官袍——她自年宴归来后便未曾更换。她撩起衣摆,跪倒在地,声音干涩沙哑:
“臣,沈疏桐,接旨。”
圣旨的内容与昨夜楚晏兮口谕并无二致,只是那冰冷的文字落在纸上,更添了几分不容更改的决绝。
当听到“择吉日完婚”几个字时,沈疏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被她强行稳住。
“臣,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接过那沉甸甸的、仿佛烙铁般的圣旨,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内侍总管离去后,沈疏桐依旧跪在原地,久久未曾起身。
她看着手中那卷明黄,仿佛能看到楚晏兮写下它时,那绝望而冰冷的眼神。
她成功了,她如愿以偿地斩断了她们之间所有的可能,也将自己彻底钉死在了这桩虚假的婚姻十字架上。
可为何,心会如此之痛?痛得仿佛被生生剜去,只留下一个鲜血淋漓、呼啸着寒风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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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早朝,金銮殿内的气氛,比往日任何一天都要凝重和诡异。
百官肃立,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文官之首的那道紫色身影,以及武官队列中,神色同样复杂的顾清泫。
赐婚的消息经过一夜发酵,早已传遍朝野,此刻众人心情各异,有震惊,有疑惑,有暗中盘算,也有真心或假意准备道贺的。
然而,当御前内侍高唱“陛下驾到”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楚晏兮出现了。
她依旧穿着帝王常服,只是颜色换成了更为沉郁的玄黑,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龙纹,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透明。
她步履沉稳地走上御阶,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可即便隔着冕旒,沈疏桐也能感受到那两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刃,精准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垂眸,盯着脚下冰冷的金砖,强迫自己不去回应那目光,不去想那苍白脸色下隐藏着怎样的痛苦与病容——是的,她几乎可以肯定,楚晏兮病了。昨夜那般情绪激荡,又徒手捏碎玉杯……
心,再次传来一阵紧缩的疼痛。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内侍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朝会开始,议题依旧是年关前后的各项政务。
然而,今日的奏对,却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每当有官员奏事,涉及到需要丞相决断或发表意见时,楚晏兮并不会直接询问沈疏桐,而是会将问题抛给相关各部,或者直接乾纲独断。
她甚至几次在沈疏桐准备出列陈述时,提前用简短的话语结束了讨论。
“漕运之事,孤已览过,着户部按此议执行即可。”
“边关抚恤,兵部尽快拟定细则上报。”
“年宴耗费,内务府自行核减,不必再议。”
她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
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清晰地划下一道界限——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再无其他。
沈疏桐一次次将迈出的脚步收回,一次次将已到嘴边的话语咽下。
她站在百官之前,却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摆设。那份被刻意忽视、被无形排斥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令人难堪和心痛。
她知道,这是楚晏兮的报复。
是她应得的。
有几位嗅觉灵敏的官员,似乎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看向沈疏桐的眼神中,不免带上了几分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毕竟,一个似乎失了圣心的丞相,其威慑力自然大打折扣。
顾清泫站在武将队列中,看着沈疏桐那挺直却孤寂的背影,眉头紧锁。他能感受到那无声的硝烟,也能想象沈疏桐此刻内心的煎熬。
终于,在商议完几项紧要政务后,一位素来善于察言观色、又急于讨好圣心的礼部官员出列,脸上堆着笑容,对着御座躬身道:
“陛下,昨日陛下为沈丞相与顾侍郎赐下婚旨,实乃天作之合,佳偶天成!臣等闻之,不胜欣喜,在此恭贺陛下,亦恭贺沈相、顾侍郎!此乃我大晏朝堂一大喜事啊!”
此言一出,立刻有几位官员附和,纷纷出声恭贺,一时间,金銮殿内竟有了几分虚假的“喜庆”气氛。
然而,这“喜庆”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尴尬的涟漪,随即消散于更深的寒冷之中。
楚晏兮端坐其上,冕旒下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喜悦,也无波澜,仿佛下面恭贺的是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沈疏桐站在那里,只觉得那些恭贺之声如同针扎一般,刺耳无比。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关心的,有看戏的,有算计的……她必须有所回应。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那些恭贺的官员,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极其淡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微微颔首:
“多谢诸位同僚。”
她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与此同时,顾清泫也不得不站出来,扮演他的角色。他扯出一个惯有的、略显洒脱的笑容,拱手道:
“多谢各位!届时还请各位赏光,来喝杯喜酒!”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两人的“配合”,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身为当事人的矜持与稳重。
但落在某些知情人眼中,比如一直担忧地看着他们的苏芷晴,却只觉得无比刺眼和悲哀。
而御座之上的楚晏兮,在听到沈疏桐那声干涩的“多谢”,看到顾清泫那“洒脱”的笑容时,藏在袖中的手,再次狠狠攥紧。
掌心昨夜粗略包扎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内里的纱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却远不及她心中那片荒芜的万分之一。
她看着殿下那站在一起的紫色与墨绿色身影,看着他们“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只觉得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
她强行咽下,目光如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沈疏桐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帝王的“关切”:
“沈爱卿,顾爱卿。”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既然婚事已定,便早日着手准备吧。莫要……耽搁了。”
这话,看似催促,实则如同最残忍的凌迟。她在提醒沈疏桐,也在提醒自己,那场注定到来的、虚假的婚礼。
沈疏桐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痛楚,恭声应道:
“臣……遵旨。”
朝会,就在这片诡异、压抑、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
楚晏兮率先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金銮殿,背影决绝而孤高。
百官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散去。
沈疏桐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顾清泫走到她身边,低声唤了一句:
“疏桐?”
她才仿佛如梦初醒,缓缓抬起眼,看向那空荡荡的御座,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朝堂如刃,刀刀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