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登基钟声沉入雪幕时,太极殿内外的血腥气尚未散尽。
十二岁的楚晏兮立在蟠龙金椅前,十二章纹衮服沉重地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十二旒白玉珠冕冠让她不得不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姿势使她看起来有了几分威仪,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真实情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檐角残雪簌簌坠落。楚晏兮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看见跪伏的玄甲军铁甲上还沾着血污,看见白玉阶上未干的血迹,看见群臣官袍上溅着的暗红。
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肘间。沈疏桐半身染血跪在身侧,心口的伤仍在不断渗血,将绯色官袍染成深绛,声音却清冷平稳如常:陛下,该说平身了。
楚晏兮转眸望去。阶下黑压压的人群跪伏如潮,唯有她的阿疏姐姐抬眸望着她,眼底映着九重宫阙的雪光,冷静得仿佛方才那场生死搏杀不曾发生。
她的目光掠过沈疏桐肩头,看见不远处大皇子楚琛的尸身倒在蟠龙柱下。那双曾经傲慢的眼睛此刻圆睁着望向彩绘穹顶,心口插着他自己的鎏金佩剑——正是方才混战中,沈疏桐夺剑反刺,了结了这场兄弟阋墙的闹剧。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在金砖上凝成一片暗红的冰。
“平...”楚晏兮刚开口就哽住。十二岁的女帝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沈疏桐悄然抵住她后心,力道稳如磐石:“诸卿平身——”
朝臣们战战兢兢起身时,楚晏兮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个总给她馊饭的尚宫突然软倒在地——竟是吓晕了过去。曾经克扣她炭火的内侍监跪在队伍最末,浑身抖如筛糠。她想起去岁冬日,也是在这殿中,先帝让群臣议储。那时她跪在最后面,冻得发抖,是沈疏桐解下大氅罩住她,跪得笔直的身子为她挡住所有不怀好意的视线。
”陛下。”沈疏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得只有她能听见,“三殿下已在押送宁古塔的路上。”
楚晏兮望向殿外。风雪中,三皇子楚琰镣铐加身的背影正消失在宫道尽头。这个最擅长左右逢源的兄长,终究没能等到渔翁得利的时刻。她记得楚琰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往她宫里送些不起眼却贴心的小物件,背地里却纵容母族克扣她的用度。如今他那身绣着银竹的月白袍子沾满了泥泞,再也不复往日风流。
她缓缓吸了口气,稚嫩的嗓音穿透大殿:“众卿平身。”
玄甲军刀鞘顿地,铿然如雷:“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震天呼声中,沈疏桐依然跪得笔直。血从她心口不断渗出,在龙椅旁积成小小一洼,可她托着小女帝的手没有丝毫颤抖。楚晏兮想起昨日在偏殿,阿疏姐姐握着她的手教她批红时,也是这般稳当。那时烛火温暖,如今却是一片血腥。
楚晏兮忽然俯身,众目睽睽下撕下自己龙袍内衬的素绢,轻轻压在那不断渗血的伤口上。绢帛瞬间被鲜血浸透,温热粘稠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颤。
阿疏姐姐,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孤命令你——不许死。”
沈疏桐眼底掠过极淡的笑意,苍白的唇微微扬起:“臣...遵旨。”
当小女帝转身接受朝拜时,少年丞相终于微微晃了晃。但很快又稳住身形,如雪中青松般立在龙椅旁,只有额角渗出的冷汗透露着痛楚。
礼部尚书捧着紫檀木匣上前,匣中玉玺散发着冰冷的光泽。沈疏桐忽然开口:“陛下,该颁第一道旨了。”
楚晏兮接过沉甸甸的玉玺,感受着上面冰冷的龙纹。她望向阶下——大皇子的尸身已被内侍拖走,只余地上一道模糊的血痕;三皇子的脚印渐被新雪覆盖;长公主楚玥脸色惨白地跪在角落,丹蔻指甲掐进掌心,淌出的血染红了袖口。
她想起母妃去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宫人们克扣炭火,她冻得浑身发紫,是阿疏姐姐闯进偏殿,将手炉塞进她怀里。那时沈疏桐也不过是个少年丞相,却已经敢为了她与内务府对峙。
“朕的第一道旨——”小女孩的声音清亮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封丞相沈疏桐,为镇国公主,享双俸,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满殿哗然。文官队列中响起窃窃私语,武将们交换着震惊的眼神。长公主楚玥猛地抬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沈疏桐缓缓跪倒,伤口因这个动作涌出更多鲜血:“臣,谢陛下隆恩。”
第二道旨。楚晏兮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将欺君罔上、克扣御用之内侍监、尚宫局掌事等一干人等,杖一百,流三千里。”
曾经欺辱过她的宫人顿时瘫软在地,哭嚎求饶声被侍卫迅速拖走。群臣噤若寒蝉,终于意识到龙椅上这个十二岁的女帝,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傀儡。
“第三道旨。,”楚晏兮望向殿外纷飞的大雪,“大皇子楚琛以谋逆罪夺爵,以亲王礼葬之。三皇子楚琰流放宁古塔,非诏永不得返。”
她每说一句,声音就坚定一分。沈疏桐跪在身侧,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血顺着朝服流淌,在声中开出凛冽的花。殿外风雪愈急,却再也吹不进这九重宫阙。楚晏兮看着她的阿疏姐姐,忽然想起那个雪夜,沈疏桐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下:
“为君者,当知何为畏,何为不畏。”
畏惧的自然不是鲜血与死亡,而是辜负了那些为你流血的人。
新雪落满紫禁城时,终于盖住了所有血腥与阴谋。楚晏兮缓缓起身,十二旒白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卿。”她抬起手,龙袖迎风展开,“平身——”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轻视龙椅上那个单薄的身影。因为在她身旁,站着心口仍在渗血却屹立不倒的镇国公主。她们的身影被雪光投在鎏金地砖上,一个玄色朝服染血,一个十二章纹初试,分明是残破与华美的对比,却奇异地融成完整的画卷。
楚晏兮望向殿外。雪越下越大,将宫殿、血迹、阴谋都覆盖成纯净的白。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雪埋没——比如心口的伤,比如那些教诲,比如那个在雪夜里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
“阿疏姐姐,”她在心里轻声说,“你看,雪终于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