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六年九月初五,及笄礼已过去十日。秋意渐浓,太液池的残荷在秋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未尽的心事。
楚晏兮坐在御书房内,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要将她淹没。
今日她穿着一袭明黄常服,领口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蟠龙纹,墨发用一支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绾起,比起及笄礼那日的盛装,更多了几分干练利落。
陛下,狄国使者三日后抵京。礼部尚书躬身禀报,按惯例该设迎宾宴...
楚晏兮朱笔未停,在奏折上批下一个凌厉的字。
及笄之后,她批阅奏折的笔锋愈发锐利,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再不见从前的稚嫩犹豫。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
她不经意抬眼,正好看见沈疏桐从廊下经过。
丞相今日穿着深紫色朝服,补子上银线绣的仙鹤在秋阳下泛着冷光。玉冠束发一丝不苟,连额前碎发都梳得整整齐齐。
行走时腰间青玉组佩的摆动幅度都恰到好处,每一声轻响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
经过御书房时,她甚至没有侧目,只是微微颔首行礼,便继续向前走去,仿佛这御书房与宫中其他殿宇并无不同。
楚晏兮捏着朱笔的手指微微发白,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恍惚间想起从前的光景——
那时沈疏桐每每经过御书房,总会刻意放慢脚步。若是看见她在批奏折,便会停在窗外,隔着雕花窗棂对她浅浅一笑。
春日里丞相发间总会簪一枝新摘的桃花,夏日会执一把缂丝团扇轻轻摇着,秋日会在袖中藏着新炒的栗子,冬日则会捧着一个暖手炉。有时见她蹙眉,沈疏桐还会用手指轻叩窗棂,待她抬头时,用口型问:可要帮忙?
最难忘的是去岁深秋,她染了风寒仍坚持批阅奏折。沈疏桐竟在窗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她发现时,丞相的肩头都已落满银杏叶。那时沈疏桐笑着说:臣想着,若是陛下抬头时看不见人,该有多失落。
而如今...…
楚晏兮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深紫色朝服在秋风中翻飞,像一只决绝的孤鹤。她忽然觉得喉间发紧,那抹曾经温暖她整个年少时光的身影,如今冷得像秋夜的月光,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触不到半分温度。
朱笔在奏折上顿住,墨迹渐渐晕开,染脏了字最后一笔。
九月初五的黄昏,顾清弦终于从又一场相亲宴上脱身。
顾府花厅里熏香袅袅,母亲特意请来的王尚书千金正抚琴浅唱,那姑娘确实才貌双全,可他满脑子都是今早收到的边关来信——萧寒在信上说,边关已下初雪,药材紧缺,他染了风寒却仍坚持巡防。
清弦,你觉得王姑娘如何?母亲期待地问。
他勉强一笑:儿子还想以国事为重。
逃也似的离开顾府后,他径直往醉仙楼去。今日约了沈疏桐和苏芷晴小聚,这是他们及笄礼后第一次相聚。
听雪阁内,沈疏桐早已到了。她独自临窗而坐,望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出神。今日她特意换了便装,雨过天青色的长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墨发只用一支素银簪松松绾着,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倒显出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隽。
苏芷晴推门进来时,带来一身桂花香。她今日未着官服,月白常服上的墨竹暗纹在灯下若隐若现,发间只簪了支青玉簪,比起平日的端庄,更多了几分随性。
清弦还没到?她执壶为沈疏桐斟茶,目光掠过对方眼下的青影,你近日气色不好。
沈疏桐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无妨,只是秋乏。
这时顾清弦推门而入,带着一身秋凉。他今日穿了身墨绿锦袍,上面绣着繁复的祥云纹,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可眉宇间却满是烦躁。
家里天天逼着相看各家闺秀。他扯了扯过紧的衣领,仰头饮尽杯中酒,昨日是王尚书家的,前日是李将军府的...今日这位更是了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苏芷晴执壶为他续杯:那你待如何?她轻声问,目光扫过顾清弦紧蹙的眉头。
顾清弦从怀中取出一封边关来信,信纸已经有些发皱:萧寒染了风寒,边关缺医少药...他修长的手指在酒杯边缘摩挲,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在信上还说,狄国最近有些异动,恐怕...
话音未落,沈疏桐忽然抬头。她今日罕见地未着官服,可挺直的脊背依然带着在朝堂上养成的仪态。烛光下,她的侧脸像是玉雕成的,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恰到好处。
至少...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你还能光明正大地思念。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顾清弦和苏芷晴都愣住了。他们从未听过沈疏桐用这样脆弱的语气说话。
苏芷晴望向她,声音放得更柔:与陛下...就真的这样断了?
沈疏桐执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澄澈的茶汤漾起细密的涟漪。她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般,竟疼得不能呼吸。
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那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良久,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间挤出一个字:
这一声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秋风带走,却重得让在场三人都沉默下来。顾清弦放下酒杯,苏芷晴轻叹一声,而沈疏桐依旧垂着眼,仿佛刚才那句轻飘飘的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勇气。
窗外,秋月不知何时已爬上柳梢。而在边关,萧寒正裹着单薄的披风,望着同一轮明月,轻轻咳嗽着在信纸上添上一句:见字如晤,望君珍重。
苏芷晴踏着月色回到苏府时,已是戌时三刻。秋夜的凉风拂过她的月白常服,带着几分酒意。远远地,她就看见书房外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林婉儿提着食盒站在廊下,今日特意穿了件杏子黄绣玉兰的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小的桂花纹样,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发间簪着新摘的丹桂,几缕碎发被秋风吹得轻轻拂动,整个人像是秋日里最明媚的那抹暖阳。
见到苏芷晴归来,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前:苏尚书。
苏芷晴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挑了挑眉。这些天来,林婉儿总是变着法子出现在她面前,有时是路过,有时是送来新研的墨,今日竟直接等在了书房外。
林姑娘。她推开书房门,身上还带着醉仙楼沾染的淡淡酒气,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林婉儿跟着走进书房,将食盒放在书案上:我做了些桂花糕。她打开食盒,里面整齐摆着做成书卷形状的糕点,每一块上面都用糖霜写着不同的诗句,特意照着《茶经》里的样式做的,尚书可喜欢?
苏芷晴望着食盒里精致的点心,忽然想起这些天来林婉儿的种种举动——那方绣着墨竹的帕子,那本得来的孤本棋谱,还有每日不重样的点心。她不由低下头,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这位安国公府的千金,为了接近她,当真是费尽了心思。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苏芷晴终是取了一块桂花糕。糕点入口即化,桂花的香甜在唇齿间蔓延,糖霜写着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在舌尖渐渐融化。
很好吃。她轻声道,多谢林姑娘。
林婉儿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星光:那我明日再做别的!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这是用今秋新收的桂花做的,放在书房里可以提神。
苏芷晴接过香囊,指尖不经意触到林婉儿温热的手心。她看着对方泛红的脸颊,忽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将林婉儿送到府门外时,月光正好洒在少女的身上。林婉儿回头对她挥手告别,发间的桂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那笑容纯净得让人不忍辜负。
苏芷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苦涩。她摩挲着手中的香囊,上面精细地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这样好的姑娘,合该觅得一个真心待她的良人,而不是将芳心错付在她这个连真实身份都不能坦白的人身上。苏芷晴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天边那轮明月,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时候该说清楚了。
她转身回到书房,案上还放着那块未吃完的桂花糕,糖霜写着的诗句只剩下半个字。苏芷晴小心地将糕点包好,收进抽屉深处,就像收起一个不该开始的美梦。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而她坐在灯下,开始斟酌明日该如何开口,才能既不伤那位姑娘的心,又能彻底断了这份不该有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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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归了!!!追妻三人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