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峡大捷的余波尚未平息,黑水城的残敌清剿、百姓安抚、城池修复等千头万绪的事务,便如同沉重的担子,压在了沈疏桐的肩头。
她并未因胜利而懈怠,反而更加忙碌。
白日里,她亲自监督黑水城的重建事宜,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重新部署周边防务,忙得脚不沾地。
夜晚,则是在临时征用的府衙内,对着地图和文书,通宵达旦地筹划。
那件御赐的玄色狐裘,沾满了战场的烟尘与血迹,她小心清理后,依旧披在身上,仿佛那上面残留的、来自遥远京城的暖意,能支撑她度过边关这一个个寒冷而疲惫的夜晚。
梅香锦囊被她贴身收藏,那清冷的香气,成了她纷乱心绪中唯一一丝宁静的慰藉。
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处理好此件事务,返回京城。
不仅仅是因为年关将近,述职期限已过,更因为……那道让她腊月二十三前返京的密旨,以及密旨背后,那人未曾言明的记挂。
然而,在正式启程前,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必须与一个人当面商定。
这日傍晚,处理完手头紧急公务,沈疏桐命人请来了顾清泫。
顾清泫走进临时书房时,脸上已不见了平日的散漫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
他刚从黑水城外的巡防线上回来,甲胄未卸,带着一身风霜寒气。
“坐。”沈疏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手斟了一杯热茶推过去。
顾清泫也不客气,坐下端起茶杯暖手,目光扫过沈疏桐略显憔悴却依旧清冷的侧脸,开门见山:“要回京了?”
“嗯。”沈疏桐点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声音低沉,“边关局势暂稳,黑水城事宜也已安排妥当,后续细节萧将军足以处理。我们必须回去了。”
“我们?”顾清泫挑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沈疏桐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清冷的凤眸中,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决绝,有痛楚,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有些年头的信笺,信封边缘已经微微磨损,正是当初顾清泫给她看过的、来自萧寒的那封提及“北狄王庭有意求娶陛下”的信。
“清泫,”她唤了他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顾清泫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神色彻底严肃起来。
他当然记得。
在那场秋雨连绵的丞相府夜谈中,面对北狄求娶的潜在威胁,面对楚晏兮日益炽热却不容于世的依恋,面对自身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沈疏桐做出了一个痛苦而决绝的决定——她要以一桩“婚姻”,来斩断楚晏兮的念想,也斩断自己的妄念。而她选择的对象,正是同样需要一重身份来掩护与萧寒关系的、她自幼的挚交,顾清泫。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契约婚姻。为了保全真正在意的人,为了维护朝局表面的稳定,他们自愿走入这个精心编织的牢笼。
“你想好了?”顾清泫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疏桐对楚晏兮用情至深,这个决定,无异于亲手将淬毒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
沈疏桐没有直接回答,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封信上“求娶”二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看到这两个字时,那锥心刺骨的恐慌与刺痛。
正是这份恐慌,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她不能让楚晏兮因为她们之间不容于世的感情而陷入任何可能的险境,无论是来自北狄的,还是来自朝堂攻讦的。
“及笄礼那日,我未能说出口。”
沈疏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如今,是时候了。黑水城一战,我立下军功,此时提出‘成家’,更能取信于人,也显得顺理成章。”
她顿了顿,看向顾清泫,眼中带着一丝歉然:
“只是……要委屈你了。还有萧将军。”
顾清泫苦笑一声,将杯中已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有什么委屈可谈?不过是各得其所。我得了‘沈夫人’这重身份,更方便暗中维系与阿寒的联系,也能堵住家中催婚之口。倒是你……”
他深深地看着沈疏桐,
“疏桐,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难回头了。陛下她……届时会如何,你想过吗?”
楚晏兮会如何?
沈疏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怎么会没想过?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双桃花眼中会涌现出怎样的震惊、愤怒、委屈,以及……被她亲手背叛后的绝望与恨意。
那将是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的凌迟。
可她别无选择。
“长痛不如短痛。”
她重复着当年在丞相府雨夜中对顾清泫说过的话,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让她恨我,总好过让她因我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江山社稷,需要的是一个没有软肋、不被私情所困的帝王。”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她苍白的脸上光影摇曳。
顾清泫沉默良久。他知道沈疏桐的决定是对的,至少在当前形势下,这是能最大程度保护楚晏兮、也保全他们各自真正在意之人的方法。
可这其中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好。”
最终,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扛起了更重的责任,“我答应你。回京之后,我便向陛下请旨赐婚。”
“不,”沈疏桐摇头,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谋算,“由我来说。我以军功和‘年岁已长,欲成家立业以安圣心’为由,亲自向陛下恳求赐婚。如此,更显‘真诚’,也更能……断她念想。”
亲自去求……求她赐婚,将自己许给旁人。
顾清泫几乎能感受到沈疏桐说出这句话时,内心是何等的鲜血淋漓。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
“需要告知芷晴吗?”他换了个话题。
苏芷晴作为他们共同的好友,且身居高位,此事恐怕难以完全瞒过她。
沈疏桐沉吟片刻:“暂且不必。芷晴性子刚直,若知晓内情,恐在她面前露出破绽,反而不美。待事成之后,再寻机向她解释吧。”
两人又就一些细节商议了许久,包括如何应对外界的猜测,如何安排婚后“相处”的模式以掩人耳目等等。这注定是一场演给全天下看的戏,必须处处谨慎,不能有丝毫纰漏。
当一切商议已定,窗外已是月上中天。边关的月色,清冷而孤寂,洒在尚未完全洗刷干净战争痕迹的庭院中。
顾清泫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依旧坐在灯下、身影单薄的沈疏桐,忍不住道:
“疏桐,保重。”
沈疏桐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直到顾清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沈疏桐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向椅背。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正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梅香锦囊,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香气中汲取最后一丝力量。
对不起,阿晏。
她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若有来世,不做帝王,不为丞相,只做你的阿疏姐姐。
而这一世,就让我以这种方式,护你周全,助你成为青史留名的明君。
哪怕代价是,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襟,不留痕迹。
契约已成,心狱永固。
回京之路,注定是一场更残酷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