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那令人窒息的压抑结束后,沈疏桐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政事堂。
堆积如山的公文或许能暂时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痛苦。
她需要工作,需要让自己沉浸于国事,才能不去想金銮殿上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更不去想此刻靖北侯府内,她名义上的“夫君”顾清泫该如何面对这荒唐的清晨。
她刚在政事堂坐定,尚未翻开第一份奏折,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苏芷晴推门而入,手中还拿着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补充条陈。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官袍,只是发髻梳得比平日更整齐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扰?
“疏桐。”
苏芷晴将条陈放在她案上,目光在她过分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关切,
“你……脸色不太好。昨日……”
她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一切可还顺利?”
沈疏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
她抬起眼,对上苏芷晴担忧的目光,努力扯出一个极其淡薄、近乎虚无的笑意:
“劳芷晴挂心,一切……依制而行,并无不妥。”
这回答,官方而疏离,将所有的个人情绪严密地封锁起来。
苏芷晴看着她,心中叹息更深。
她与沈疏桐相识多年,岂会看不出她平静外表下的支离破碎?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初绽的新芽,状似无意地提起:
“今日早朝,陛下似乎……心情不佳。”
沈疏桐垂下眼眸,盯着那份漕运条陈,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勤政,偶有烦忧,亦是常事。我等臣子,尽力分忧便是。”
“分忧?”苏芷晴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疏桐,你我之间,还需如此避重就轻吗?陛下今日对你,分明是……”
“芷晴。”沈疏桐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朝堂之上,唯有君臣。陛下如何,非你我臣子可妄加揣测。做好分内之事,方是正理。”
她将话题重新拉回公务,指着那份漕运条陈:“你送来的补充细则我看过了,关于监察御史的人选,我有些想法……”
苏芷晴看着她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侧脸,那清冷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坚硬。她知道,沈疏桐这是打定主意要将所有私情彻底埋葬了。她心中既疼惜又无奈,最终也只能压下满腹疑问,与她一同商讨起政务来。
然而,在讨论的间隙,苏芷晴还是忍不住,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低声说起了自己的烦恼:“比起朝堂风云,我眼下倒是有件更棘手的‘私事’。”
沈疏桐从公文上抬起眼,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苏芷晴揉了揉眉心,叹道:
“安国公府那位林姑娘……今日又差人送了点心来,这次是做成了一套文房四宝的模样,还附了一首她自己作的小诗。”
她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窘迫,
“这已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被那甜腻的点心齁死了。”
她虽说得无奈,但沈疏桐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那位林婉儿姑娘,自上次市集“惊马救美”后,便对苏芷晴这位“救命恩人”展开了热烈而……别致的追求。
各种精心巧思的谢礼,层出不穷,偏又带着少女的纯真与执着,让人难以真正狠心拒绝。
沈疏桐看着好友难得流露出的、属于“凡人”的困扰,冰封的心湖竟也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
“林姑娘……心思纯善,赤诚难得。”
苏芷晴闻言微微一怔,看向沈疏桐。
她没想到会从这位此刻理应心如死灰的好友口中,听到对一段“麻烦”感情的近乎肯定的评价。她忽然意识到,沈疏桐并非不懂情,恰恰是因为懂得太深,执念太重,才会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去斩断那最为惊世骇俗的一段。
“是啊……赤诚难得。”
苏芷晴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复杂地看向窗外。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与那位过于热情的林姑娘,好好谈一谈?总是避而不见,似乎也并非君子所为。
而此刻的安国公府内,林婉儿正对着一面菱花镜,小心翼翼地试戴一支新得的青玉簪。
簪子样式简洁,却玉质温润,与她之前“遗落”在苏芷晴那方松花色帕子上的那支,有异曲同工之妙。
贴身丫鬟在一旁抿嘴笑道:
“小姐,这次苏尚书该明白您的心意了吧?那诗文可是您琢磨了半宿才写成的呢!”
林婉儿脸颊微红,嗔了丫鬟一眼,眼中却闪着期待的光芒。
她想起那日在市集,苏芷晴散落墨发、徒手勒马的英姿,想起她拾起玉簪时那清隽专注的侧脸……心中便如小鹿乱撞。
她知道自己这般主动,于礼不合,可她就是控制不住。那位看似清冷如玉的苏尚书,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去打听一下,苏尚书平日除了公务,还喜欢去哪些地方?”
林婉儿放下玉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既然送点心、写诗效果不佳,那她便换个方式。
她就不信,敲不开那扇紧闭的心门。
政事堂内,沈疏桐与苏芷晴的讨论也已接近尾声。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便按此议执行吧。”
沈疏桐在最后一份公文上批下朱批,合上卷宗,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苏芷晴看着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道:
“疏桐,世事如棋,但执子之人,亦非全然不能由心。你……何苦将自己逼至如此境地?”
沈疏桐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望着窗外那抹残阳,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芷晴,这盘棋,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只能有一种下法。落子……无悔。”
苏芷晴默然。
她知道,沈疏桐心意已决,再多劝说也是徒劳。
两人一同走出政事堂,夕阳将她们的官袍染上一层暖色,却暖不透各自心底的寒凉与纷扰。
沈疏桐走向那座如今已变得陌生而冰冷的“婚府”,而苏芷晴,则望着安国公府的方向,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应对那份赤诚而热烈的“麻烦”。
棋局之内,帝相僵持,步步惊心。
棋局之外,情愫暗生,各有悲欢。
这偌大的京城,从来就不止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