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华教授的死亡被正式归档为“心源性猝死”,卷宗贴上封条,送入了治安支队非正常死亡档案柜的深处。流程走完了,纸面上的句号画得圆整而无可指摘。
刑侦一队办公室的日光灯发出稳定的嗡鸣,照亮着各自忙碌的身影。刘世友在审阅一份跨省电信诈骗案的协查通报,冯浩川的键盘声依旧密集,林倩面前的屏幕上流淌着不同辖区的警情数据流。表面上,一切都在“向前看”。
但有些东西,如同投入静水中的墨滴,扩散虽缓,痕迹却已无法抹去。
午休时间,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三人。冯浩川合上笔记本电脑,揉了揉眉心,打破沉默:“那个ppt级别的未知痕迹,我咨询了两位认识的毒物化学专家。”
刘世友从文件中抬起头,没说话,等着下文。
“他们的看法和晓婷基本一致,”冯浩川语气平直,像在陈述实验数据,“含量太低,无法定性,无法溯源,更无法建立与死因的因果关联。在司法鉴定上,它毫无意义。其中一位专家打了个比方:就像在太平洋里发现了一滴来自某个特定池塘的水,你甚至不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来自那个池塘,更别说证明这滴水改变了太平洋。”
“但它的化学特征,确实和‘静默者’系列有遥远的相似性?”林倩问,她更关心数据层面的信息。
“是‘非常遥远的、非特异的’相似性。”冯浩川纠正道,“就像老虎和猫都有脊椎,但不能因此说发现猫毛的地方就有老虎。专家强调,现代合成化学能够产生的类似结构碎片数不胜数,可能是任何东西。”
“所以,结论是,这是个纯粹的巧合,或者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刘世友总结道。
“科学上的结论,是的。”冯浩川点头,但话锋一转,“逻辑上的疑问,还在。为什么是董志华?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为什么恰好有这么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却又能勾起联想的化学痕迹?”
他没有提“火焰”符号,但那个意象显然悬在三人心中。
“我们可以私下做一些有限的、不越界的查证。”林倩提议,手指在平板边缘轻敲,“比如,更深入地分析一下当年那场针对董教授的匿名指控。虽然论坛关了,但互联网有记忆,或许能找到发帖者的其他痕迹,或者当时参与讨论的可疑Id。纯粹是网络行为分析,不涉及任何现实调查。”
这属于她技术工作的自然延伸,只要不调用敏感资源,不算违规。
刘世友思考了片刻。“可以。但有几个原则:第一,仅限于历史公开信息挖掘,不进行任何形式的主动刺探或联系。第二,所有发现仅做内部参考,不形成正式记录,不对外泄露。第三,”他看向冯浩川,“浩川,你从犯罪模式演变的角度,做一个纯粹理论性的推演:如果‘净界’的理念或技术被其他人继承或模仿,其可能的发展方向是什么?重点是学术层面的模型构建,不要套入具体案件或人物。”
“理论推演,我擅长。”冯浩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深入研究心中疑窦的出口。
“那我呢?”林倩问。
“你负责支持浩川的模型,提供可能的数据支持,同时进行刚才说的网络历史行为分析。”刘世友分配任务,“所有工作,利用非高峰时间、个人设备进行,不与局内敏感案件数据库直接交叉。明白吗?”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这是介于合规与越界之间一条极细的钢丝,但他们都是走钢丝的好手。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一切如常。刘世友带队处理了两起街头抢劫,效率惊人。冯浩川按时上下班,但下班后办公室的灯总会多亮一两个小时。林倩的屏幕一角,多了一个加密的私人工作区。
碎片信息开始悄然汇聚。
林倩首先有发现。她利用多重代理和归档工具,从当年那个关闭论坛的碎片数据中,剥离出了更多信息。匿名长文的发布者Id是一次性的,但文中引用的几个非常冷僻的司法心理学案例,以及对于“程序正义异化”的论述角度,显示出作者对专业领域的熟悉。更重要的是,在后续一些零星的回帖中(来自不同Id),有人试图引导讨论方向,将焦点从“董教授是否造假”转向更广泛的“学术圈层维护不公”及“理论如何成为恶行的遮羞布”。这些引导性发言的语气和用词,与主贴存在微妙的差异,更冷静,更带有一种“设计感”。
“像是有计划的信息投放和舆论引导,不止一个人。”林倩在内部加密频道里说,“虽然无法证明,但模式上,不像单纯的学术争论,更像……理念测试或者目标标记。”
冯浩川的理论模型也初具雏形。他构建了一个“理念-技术-执行”三层扩散模型,将曹岳凡案作为初始参数输入。“如果‘净界’核心被摧毁,但其理念或技术发生泄漏或传承,”他在一次只有三人的晚间讨论中说,“最可能的演变方向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进化’。”
他指着白板上草绘的图表:“进化方向一:目标筛选更‘精致’。不再局限于化工厂事故这类有明确物质关联的仇恨,可能转向更抽象的‘道德瑕疵’或‘系统性伪善’,比如……被认为利用专业知识为不公辩护的学者。进化方向二:手段更‘隐蔽’。利用目标的既有健康问题,使用更微量、更难以检测、作用机制更间接的‘触发剂’或‘加速剂’,将谋杀完美伪装成自然死亡。进化方向三:象征意义更‘含蓄’。不再需要明显的‘火焰剑刃’标记,可能转化为更隐秘的网络符号或语言暗示。”
每一条,都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在董志华教授死亡事件的边缘。
“这只是理论。”冯浩川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没有任何实际案例支撑。也可能,这一切只是我们过度解读产生的幻觉。”
“但幻觉不会产生那个ppt级别的未知痕迹。”林倩低声说,“科学上它无意义,但在我们这个‘理论模型’里,它恰好可以成为‘进化方向二’的一个微弱注脚。”
刘世友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办公室里只有机器运行的低鸣和窗外遥远的市声。
“所有这些,”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们的私下分析,林倩找到的历史碎片,浩川的理论模型,甚至晓婷那个无法定性的检测结果——单独看,都是零散的、可解释的、不足以构成任何怀疑理由的尘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两人,望着楼下夜色中零星的车灯。
“但把这些尘埃放在一起,放在‘曹岳凡案已结’这个背景下,放在董志华恰好是争议法学教授这个身份上,放在我们三个人都感受到的同一种……违和感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语,“它们就在我们眼前,聚成了一片虽然模糊、却无法再被无视的阴影。”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搭档:“这片阴影,现在没有任何形状,也触及不到任何人。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记住它,看着它,等。”
“等什么?”冯浩川问。
“等它自己显现形状,或者,”刘世友的目光投向办公室角落那个存放旧案卷宗的铁皮柜,“等另一片来自过去的阴影,或许能告诉我们,眼前的这片,到底是什么。”
他想起父亲笔记里那个用红笔反复圈画的名字。二十年前的阴影,与今日这片刚刚浮现的阴影之间,是否存在着一条无人知晓的、黑暗的连线?
合规的调查已经结束。但刑警对于阴影的凝视,永远不会轻易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