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董志华教授事件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冯浩川却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向另一个更为幽暗、更为私密的时间漩涡——图书馆。
苏晓雯。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频繁、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了。不是刻意遗忘,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封存,如同将一份易碎的旧瓷器用软布包裹,存放在记忆阁楼最深的角落。它是他与刘世友之间默契的伤疤,也是他对自己“过度推理”能力产生深刻警惕的源头。
林倩报告中关于王思淼早期学术意象的分析,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触动了这把锁。尤其是“破碎的钥匙”这个比喻,与苏晓雯案那扇始终未能真正打开的门,形成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呼应。
他决定不再逃避。这一次,不是为了破案——案子早已盖棺定论,是一个流窜作案的瘾君子随机行凶,凶手不久后因另一起案件被捕并意外死亡。这一次,他是为了验证,或者说,是为了直面那个一直盘踞在心底的疑问:当年,他们到底忽略了什么?那场有王思淼作为顾问的“边缘青少年心理帮扶项目”,真的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背景事件吗?
利用内部研究课题的权限,冯浩川调阅了当年校保卫处封存的所有与苏晓雯案相关的纸质和电子材料。灰尘在档案馆昏黄的灯光下飞舞,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找到了那份项目登记表的原件,泛黄的纸张边缘已经有些脆化。王思淼的名字,清晰地印在“特邀观察顾问”一栏后面,单位是“市心理研究所”,后面手写了一个括号:(实习研究员)。
他逐字阅读项目简介、日程安排、参与人员名单。项目为期三天,旨在通过小组活动、心理讲座和个别访谈,对一批被学校或社区标记的“行为偏差或家庭问题青少年”进行初步的心理评估和干预尝试。苏晓雯作为志愿者,负责其中一个小组的活动协助和记录。
冯浩川的目光停留在项目目标中的一段话:“……帮助参与者建立正确的自我认知与边界感,理解行为后果,探索替代性的情绪宣泄与问题解决途径……” 很标准的表述。他的手指划过参与青少年的化名列表,一共十二个,年龄在十四到十七岁之间,化名后面附着简短的背景备注:逃学、打架、偷窃、家庭暴力受害者、父母离异……
忽然,他的指尖在一个化名“小树”的备注上停住。备注写着:“父亲为化工厂下岗职工,母亲离家,性格孤僻,有多次破坏公物(刻划桌椅)记录,疑似表达性书写障碍。”
化工厂。这个词汇像一根尖刺,瞬间扎破时间的隔膜。曹岳凡的“净化”理念核心,正是源于对化工厂事故及相关不公的仇恨。虽然“小树”的父亲只是下岗职工,未必与事故直接相关,但在那个特定的理念筛选框架里,这种关联性是否会被注意?
他继续翻阅后续的评估记录(隐去了真实姓名和详细内容),发现在“小树”的初步观察印象栏里,项目组一位老师用钢笔潦草地写了一句:“对‘公平’话题极其敏感,言语中透露出对‘那些毁了工厂又不用负责的人’的强烈愤怒。建议后续关注。”
愤怒。对“不用负责的人”的愤怒。这与曹岳凡,甚至与董志华教授所代表的“系统性伪善”批判,在情感内核上存在某种相似性。
冯浩川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快速浏览其他青少年的记录,没有再发现类似明显指向“不公”或特定仇恨的表述。似乎,“小树”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
那么,王思淼在这个项目中,是否接触过“小树”?作为观察顾问,她很可能阅读过这些初步记录,甚至可能参与过小组讨论或个别交流。
他找到了一份项目总结会的简短纪要,其中提到王思淼曾发言:“……部分参与者的情绪问题,根植于对宏观不公的感知与微观无助感的交织。干预不仅要关注个体行为矫正,也需要引导他们看到系统复杂性,避免将愤怒简单归因于具体个人或符号,防止滑向偏执……”
这段话,现在读来,充满了一种近乎预言的冷静与洞察。她在提醒避免“偏执”,但她的用语——“宏观不公”、“愤怒归因”、“具体个人或符号”——精准地描绘了后来曹岳凡及“净界”执行者们的心路历程。这是她基于专业知识的早期预警?还是……某种更复杂的、观察下的产物?
冯浩川合上卷宗,靠在档案室冰凉的铁皮柜上,闭上眼睛。图书馆旧馆阴暗的走廊、斑驳的墙壁、混合着灰尘和旧书气味的空气,仿佛重新将他包围。苏晓雯灿烂的笑容,她答应等他们打完球一起回去时的眼神,发现她遗体时那瞬间世界崩塌的巨响……无数碎片汹涌而来。
然后,在这些碎片中,一个之前从未被仔细审视的画面浮现出来:发现苏晓雯遗体的那个清晨,除了惊恐的学生和匆忙赶到的保卫处人员,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似乎有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悄然离开。当时他和刘世友悲痛欲绝,根本没有留意。那个身影……现在想来,轮廓似乎与年轻时的王思淼有几分相似。
是真的记忆,还是此刻疑云下的心理投射?他无法确定。记忆是最不可靠的证人。
他带着复印的几页关键材料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晚。刘世友还在,似乎特意在等他。
“有发现?”刘世友问,目光落在冯浩川手中那叠复印纸上。
冯浩川将材料摊在桌上,指出了“小树”的背景、备注中的愤怒情绪,以及王思淼在总结会上的发言。
“所以,你的推测是?”刘世友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没有确凿推测。”冯浩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是……这个项目,提供了一个潜在的‘筛选’或‘观察’场景。王思淼作为顾问,有机会接触到像‘小树’这样,内心埋藏着对特定不公(化工厂相关)强烈愤怒的青少年。而她的专业能力,足以让她识别出这种愤怒的特质和潜在危险性。”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沉重:“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当时或者之后,因为自身的创伤经历,对这种愤怒产生了某种……特别的关注,甚至是扭曲的‘理解’或‘共鸣’。那么,这个项目会不会成为她寻找‘同类’或‘潜在工具’的一个起点?曹岳凡的理念,是否可能部分源于对这种特定愤怒模式的‘提炼’和‘升华’?”
这个想法很大胆,甚至有些惊悚。它将王思淼从一个可能的间接影响者,推向了更接近“源头”或“催化者”的位置。
刘世友沉默了很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浩川,你记得我们俩的‘安全词’吗?”他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冯浩川一愣:“图书馆。”
“对,‘图书馆’。”刘世友的目光变得悠远,“它提醒我们推理不要失控,要脚踏实地。但现在,关于图书馆本身,我们似乎也有了新的、需要脚踏实地去审视的‘尘埃’。”
他看向冯浩川:“你的发现,和之前林倩找到的历史关联、唐晓婷照片里的符号一样,都是‘尘埃’。它们飘在空中,没有落定。我们现在能做的,不是用它们去指控谁,而是弄清楚,为什么这些尘埃,总是飘向同一个方向。”
“怎么弄清楚?”冯浩川问。
“继续回溯,但更小心。”刘世友决断道,“查那个‘小树’,用最隐蔽、最合规的方式,看他后来的去向,看他的人生轨迹,是否与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有过哪怕最微弱的交叉。同时,查王思淼在姐姐遇害后,到正式成为知名学者之前那段时间,所有的公开活动、社交关系、学术合作。不针对她本人,只是还原那段历史时期她所处的环境网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
“如果真有一条隐藏的线,那么在线头被我们抓住之前,我们必须先看清线所在的那块布,到底织着怎样的图案。图书馆的回响,也许能告诉我们,第一个音符,究竟是在哪里,以怎样的方式,被悄然按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