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矮几上那卷玄黑色的书册上。那断剑与碎盏的图案,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嗅到那跨越时空传来的血腥与背叛的味道。他伸出手,指尖略带迟疑地触碰那冰凉的封面。
没有锁,也没有钥匙孔。当他手指触及封面的瞬间,那暗红色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微微发热。书册自行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并非纸张,而是一种类似皮质、却又坚韧异常的书页,上面用一种力透纸背、时而潦草、时而工整的笔迹,书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那字里行间,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追忆的温暖,有并肩的热血,有发现自身特异体质的狂喜与困惑,有掌控力量的自信,也有……最终那蚀骨的寒意与无尽的悲凉。
许崖凝神,逐字逐句地阅读下去。一段被官方史书彻底抹去、尘封于此的惊天秘辛,如同画卷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书的开篇,充满了少年意气的阳光。
“泰安十七年,春,于京郊雁回山。与承诏兄结义。他是皇子,我是将门之后,方墨渊。不求同生,但求共死,荡平天下不臣,还世间清明。立誓于此,天地为证。”
方墨渊。一个听起来温润如玉,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名字,与那壁画上吞噬战场杀气的悍将形象,与这身玄黑沉重的盔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承诏兄?那不是当今皇帝的父亲,宇文师兄的爷爷,武宗皇帝吗?”许崖一下就猜到了此人是谁,他马上往下看。
书中详细记载了他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宇文承诏如何意气相投,如何一同习文练武,如何畅谈天下抱负。后来,顺武宗得先帝赏识,开始参与军国大事,方墨渊便成了他最得力的臂助,也是最信任的兄弟。
“承昭兄欲建一支强军,拱卫皇室,扫荡群雄。吾愿助之。呕心沥血,遍寻古法,结合军阵,初创‘神策’之制。吾与兄,便是此军之魂。”
神策军,并非顺武宗一人之功,而是他与方墨渊共同的心血结晶。
转折,发生在方墨渊发现自己体质特异之后。
“战场血腥,煞气冲天。吾渐觉体内有异,可纳散逸之杀气、死气入体,化为己用,虽初时痛苦难当,然实力精进神速……此力诡异,吾称之为‘噬灵’。兄初时欣喜,谓天助我也,神策军必将无敌于天下。”
凭借着噬灵真气在战场上掠夺式的成长,方墨渊成为了神策军最锋利的尖刀,所向披靡。神策军威名日盛,而方墨渊在军中的威望,也渐渐达到了顶峰,甚至隐隐超过了身为皇子的宇文承昭。
猜忌的种子,由此埋下。
“流言渐起,言吾修炼邪术,非人之道,恐遭反噬,累及三军……吾初不以为意,兄亦多次安抚,言兄弟情深,绝不相疑。然,其目光深处,忌惮日深。”
“吾之力愈强,兄之笑容愈少。朝中多有谗臣,言吾功高震主,且身负异力,久必生变……吾曾欲交出兵权,归隐山林,兄却执意不允,言大业未成,兄弟岂可分离?如今思之,彼时他已不容吾离开其视线矣。”
书中笔迹开始变得凌乱,充满了痛苦与挣扎。方墨渊并非没有察觉危险,但他始终不愿相信,那个曾与他立下生死誓言的兄弟,会真的对他下手。他甚至主动放缓了吞噬杀气的速度,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但这并无法消弭帝王心中对“不可控力量”的恐惧。
最终的背叛,发生在神策军平定北疆最大的部落叛乱,凯旋回朝的庆功宴上。
“那一夜,灯火辉煌,兄亲自为吾斟酒,笑容一如当年雁回山上。他说,‘墨渊,天下已定,此后你我兄弟,共享太平。’……吾信了,饮下了那杯御赐的‘庆功酒’。”
“酒中有毒……非寻常之毒,乃皇室秘藏‘锁灵散’,无色无味,专破奇经八脉,封镇异种真气……吾噬灵之体,对此毒尤为敏感,然发作之时,已回天乏术……”
后面记载的,是地狱般的景象。方墨渊毒性发作,噬灵真气狂暴反噬,痛苦不堪。而顺武宗宇文承昭,则冷漠地宣布神策军统领方墨渊修炼邪术走火入魔,意图弑君谋反!早已布置好的禁军蜂拥而出,对毫无防备、群龙无首的神策军将士展开了血腥的清洗和屠戮!
“吾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追随吾多年的儿郎……那些喊着‘将军’、‘为大顺尽忠’的兄弟……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们至死不明,为何忠勇换来的竟是屠刀……”
“吾恨……恨昏君无道,恨谗臣误国!但更恨……恨吾自己!若非吾身负此异力,引来猜忌,若非吾识人不明,轻信誓言,数万神策弟兄何至于此?!吾之罪,百死莫赎!”
笔迹至此,已是癫狂泣血。但奇怪的是,在极致的愤怒与悲痛之后,书页后面的字迹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与深深的悲哀。
“权力蚀骨,帝王心术……或许,坐在那个位置上,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不受控制的力量与威望了吧。兄……宇文承昭……他杀的不是我方墨渊一人,他杀的是他亲手创建的、帝国最精锐的脊梁,他杀的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和誓言。”
“吾不恨他夺吾性命,只心疼那数万神策将士,死得不明不白,忠魂难安,还要背负叛军污名,遗臭万年……此乃吾心中最大之痛!”
看到这里,许崖心中巨震,仿佛能感受到方墨渊那钻心的疼痛与无尽的愧疚。这与他自己背负的家族血仇与在李家村时遇到的血腥屠杀何其相似!都是无辜者惨死,都是真相被掩盖!
接着,书页的内容转向了正题,是关于噬灵真气的记载,显然是方墨渊在生命最后时刻,强行压制伤势和悲愤,留下的经验与告诫。
“噬灵之体,禁忌有三:”
“其一,寻常打坐练气,吸纳天地平和元气,对此体质而言,事半功倍,近乎徒劳。需吸收战场杀伐之气、金石锐利之气、乃至强者陨落之本源真气等‘狂暴’能量,方可快速提升。然,此乃双刃之剑。”
“其二,吞噬外来能量,务必循序渐进,不可贪多求快。异种真气蕴含原主意志碎片与能量特性,若一次性吞噬过多过杂,远超自身炼化能力,轻则经脉受损,功力倒退,重则心神被侵,意识混乱,乃至爆体而亡!需以自身真气为熔炉,徐徐炼化,去芜存菁,方为本源。”
“其三,噬灵非是无所禁忌。某些蕴含极致阴毒、诅咒、或过于高等纯净之能量,贸然吞噬,非但无益,反可能引火烧身。需对能量属性有所甄别,量力而行。”
“加速修炼之法:”
“除寻找合适能量吞噬外,可辅以锤炼肉身,强健经脉,提升容纳与炼化之上限。亦可修习特定精神法门,凝练意志,抵御外来意志冲击。另,寻找与噬灵真气同源之物(如记载此功法的碎片载体),或处于特殊能量环境(如古战场、地脉狂暴之处),亦有助益。”
这些信息,如同甘霖,解开了许崖许多修炼上的困惑,也让他对未来的道路更加清晰,同时也充满了警示。
最后,方墨渊记载了他如何来到此地。
“吾以最后残存之力,凭借早年与兄……与宇文承昭共同发现并初步掌控的‘九重塔’核心权限,强行撕裂空间,遁入此塔最深处,第九层混沌初境。此地乃塔之根源,法则特异,可隔绝外界探查。”
“吾将平生所学之心得,以及宫中隐秘,封印于此。唯有身负同源噬灵真气者,方能隐隐感知塔内信物气息之异常,并受吾残留意志呼唤,抵达此地。后来者,汝既至此,便是缘分。望汝善用此力,明辨是非,莫要重蹈吾之覆辙……”
字迹到此,彻底终结。
许崖合上书册,久久无言。胸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对方墨渊的同情,对顺武宗冷酷的寒意,对神策军将士的惋惜,以及一种同病相怜的感伤。他自己何尝不是身负血海深仇,前路迷茫?
他走到那端坐的玄黑盔甲前,看着那低垂的头盔,仿佛能看到方墨渊临终前那悲怆而不甘的眼神。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肃穆,双膝跪地,对着这位跨越时空的“同道”前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一叩首,谢传道解惑之恩。
二叩首,敬忠勇蒙冤之魂。
三叩首,感同病相怜之遇。
三个头磕完,当他抬起头时,异变发生。
那端坐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玄黑盔甲,仿佛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夙愿,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从内部开始,悄无声息地化作了细密的飞灰,如同沙堡崩塌,簌簌落下。
只是眨眼之间,巨大的石椅上,便只剩下一堆灰烬,以及……一套依旧保持端坐姿态的空荡盔甲。
许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怅然若失。
然而,他的目光随即被盔甲下方,石椅座面上显露出来的东西所吸引。那里,原本被盔甲和灰烬覆盖的地方,赫然刻着几行清晰的、与那玄黑色书册上同源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