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支乌黑的铁箭彻底冻结。
县衙正堂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无论是堂上高坐的县尊,还是阶下侍立的官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他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无法自控地聚焦在那个打开的锦盒之上,聚焦在那支静静躺卧,却散发着无尽死亡与毁灭气息的“天威神箭”之上。
那不是一支箭。
那是一道催命符。
是一柄悬在安黎县衙,悬在钱谦脖颈之上,随时可以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百支……”
钱谦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粘稠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他那身华贵的官袍,此刻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地贴在肥硕的身体上,勾勒出他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轮廓。
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听懂了那句“以壮大人您的天威”背后,那血淋淋的潜台词。
这是在告诉他,我能给你一支,就能给你一百支。我能把箭送进你的衙门,就能把它送进你的卧房,送进你的心脏。我能用它来“献礼”,就能用它来“灭门”。
图纸?那更是赤裸裸的羞辱!仿佛在说:你看,我连怎么杀死你的方法,都愿意“教”给你,因为你,根本不配做我的敌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支配的冰冷与无力感,如同附骨之疽,瞬间侵蚀了他全身的每一寸血肉。他想发怒,想咆哮,想下令将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使者和那十名铁甲魔神就地格杀!
可他不敢。
他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那三百步外、轰然化为齑粉的巨石。他毫不怀疑,若自己稍有异动,下一刻,自己的脑袋,就会像那块石头一样,爆成一团血雾。
许久,许久。
钱谦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那肥胖的身体,重重地、深深地,陷进了背后的太师椅中。他缓缓地抬起手,那只曾经签署过无数生杀予夺命令的手,此刻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好……好啊……”他干涩地笑着,那笑声,比哭还难听,“韩……韩庄主,忠勇可嘉,忠勇可嘉啊!有……有此神物,何愁……何愁我安黎不靖!”
他竟然,接下了这份“大礼”,认下了这份“天威”。
堂下,县尉李虎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着那个已经彻底被恐惧击垮、连最后一点尊严都已抛弃的县尊,心中竟没有丝毫的快意,反而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安黎县的天,彻底变了。
李默,依旧保持着那个双手高举锦盒的姿势,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钱谦的失态。他只是平静地,等待着下文。
钱谦剧烈地喘息着,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回应。对方已经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若再吝啬那所谓的“赏赐”,便是自寻死路。
“来……来人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一名书吏战战兢兢地上前:“大……大人……”
“拟……拟令!”钱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默,一字一顿地道,“桃源居乡勇团练主事韩宇,奉令讨逆,功勋卓着!为……为彰其功,特……特赏!”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做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堂上的空气,也随之凝固。
“特赏……黄金,一百两!绸缎,五十匹!”
这个数字,让堂上众官吏,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已是一笔堪称巨大的赏赐,足以见得县尊大人此刻的“诚意”。
然而,李默却依旧不为所动。
钱谦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心脏猛地一抽。他知道,对方要的,绝不仅仅是这些。
他咬了咬牙,那张肥脸上,闪过一丝肉痛与决绝,仿佛在割自己身上的肉。
“另……另!”他几乎是吼了出来,“黑风寨已平,然北山之地,仍需得力之人镇守,以防匪患再起!本官,体恤韩庄主忠勇,特……特将北山全境,划为桃源居乡勇团练之……‘屯田戍边’之所!其地税赋,三年之内,一概全免!其地民众,皆归韩庄主……调度管辖!以……以安北疆!”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
这已经不是赏赐了!这是册封!
这是以安黎县官方的名义,承认了桃源居对整个北山地区的,绝对统治权!从税收到人事,完全独立!这等于,是在安黎县的版图之内,硬生生地,划出了一个国中之国!
李虎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钱谦。他知道钱谦怕了,却没想到,他竟怕到了这个地步!这一道命令,无异于养虎为患,不,是亲手为这头猛虎,献上了最肥沃的疆域,让它成长为一头谁也无法控制的洪荒巨兽!
然而,钱谦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送走眼前这尊瘟神,拿走那支能随时要他命的“神箭”。用一块他早已无法掌控的土地,去换自己的苟延残喘,在他看来,是唯一的选择。
直到此刻,李默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惊喜与感激的表情。
他将锦盒,轻轻地放在了书吏颤抖着捧来的托盘上,随即,对着堂上的钱谦,深深地,长长一揖及地。
“小人,代我家主公,谢县尊大人,天高地厚之恩!”
他直起身,再次一拱手,声音清朗。
“捷报已呈,赏赐已领。小人,这便告退,回去向主公复命。不日,我家主公,必将亲自登门,向大人您,致谢!”
“不……不必了!”钱谦几乎是尖叫出声,他惊恐地连连摆手,“韩庄主剿匪辛苦,当好生休养!本官……本官与他,神交已久,不必拘泥于俗礼!”
他现在,听到“韩宇”这两个字,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搐。亲自登门?那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
李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随即躬身道:“既如此,小人告退。”
说罢,他再不拖泥带水,转身,在那十名铁甲锐士的簇拥下,迈着沉稳的步伐,昂首,走出了这座让他踏入时,还充满未知的县衙正堂。
当他们那如同山岳般沉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时,整个大堂之内,所有的人,都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齐齐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钱谦,更是如同虚脱了一般,“扑通”一声,从太师椅上,滑坐到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仿佛一条被扔上岸的、濒死的肥鱼。
许久,他才颤抖着,指着那个被他视为催命符的锦盒,对李虎嘶吼道:“拿走!快!把它给老子,扔到武库最深处!不!烧了!把它给老子烧了!”
“大人,不可!”李虎连忙上前,扶住他,声音苦涩地道,“此物……此物已是我安黎县衙的‘镇衙之宝’,全城百姓都已知晓。若无故损毁,反倒更显我等心虚……”
“心虚?!”钱谦猛地抓住李虎的衣襟,那张肥脸上,满是泪水与鼻涕,哪还有半分县尊的威仪,“老子现在何止是心虚!老子是怕!是怕啊!李虎!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李虎看着这个已经彻底崩溃的顶头上司,心中一片悲哀。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大人,”他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般吐信,“安黎县,已经容不下这头猛虎了。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钱谦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上报郡守!”李虎一字一顿地道,“将那韩宇,描绘成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巨寇!再将那‘天威神箭’,作为物证,一同送往郡城!请太守大人,发天兵,来剿灭此獠!”
“请郡兵?”钱谦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李虎点了点头,眼神阴冷:“不错!他韩宇再强,难道还能强得过郡守大人的三千精兵?他那神臂弩再厉害,难道还能挡得住大军围城?届时,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无论谁胜谁负,我们,都有转圜的余地!”
钱谦的眼中,那熄灭的火焰,似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他死死地抓住李虎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对!对!上报郡守!就这么办!李虎,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快!快去!”
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却浑然不知,自己这步棋,恰恰,又落入了韩宇与崔州平,那早已布下的、更深一层的算计之中。
而此刻,安黎城的官道之上,少年使者李默,正迎着朝阳,打马飞驰。他的脸上,带着凯旋的笑容,怀中,揣着那份足以改变整个安黎县格局的——县尊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