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纲离去后的两个月，北疆迎来了一段宝贵的、近乎奢侈的平稳发展期。桃源学宫的第一批学子已经完成了基础的扫盲和算术教育，开始根据各自的天赋，分流至吏、工、算、医四科，由田畴和公输铁等人亲自带着，在实践中学习。田间，第一季的土豆和玉米，在系统良种和曲辕犁的双重加持下，长势喜人，预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丰收之年。铁臂山的工坊，在吸纳了第一批“工科”学徒后，生产效率再次攀升，一排排崭新的兵甲与农具，源源不断地从流水线上产出，充实着韩宇的武备与民生。
北疆，就如同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在韩宇的意志下，发出令人心安的轰鸣。
然而，棋盘上的对手，显然不愿给他太多安逸的时间。
初秋，辽西的使节再次到访。这一次，来者不再是悍将严纲，而是一位名叫邹丹的文官，态度谦和，带来了公孙瓒的亲笔信。
信中，公孙瓒对韩宇“平等结盟”的提议，表示了高度赞赏，并称其为“英雄所见略同”。但信的后半段，却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建议——联合作战。
议事厅内，韩宇将信递给田畴，神色平静。
“公孙瓒提议，在入冬之前，你我两家，各出兵一万，南北对进，合击盘踞于太行山的黑山军。”
田畴看完信，眉头紧锁：“黑山军？张燕所部？”
黑山军，乃是黄巾余孽与太行山贼寇的集合体，号称百万，实则也有十数万之众，首领张燕，骁勇善战，极其难缠。他们盘踞在冀州与并州之间的太行山脉中，如同牛皮癣一般，屡剿不灭，是河北地区一大祸患。
“公孙瓒的算盘，打得极精。”田畴一针见血地指出，“黑山军，恰好位于袁绍的西侧。我们与他联手出击，无论胜败，都等于是在袁绍的卧榻之旁，点了一把火，能极大地牵制袁绍的精力。胜了，我们可瓜分黑山军的人口与地盘，壮大自身；败了，损失的也是我们两家的兵力，与他公孙瓒而言，亦可探明我军的真实战力。这，既是结盟的诚意，也是一次毫不客气的考验。”
韩宇点了点头：“他出骑兵，善突击，利于山地穿插。他要我出步卒，主攻坚，并承担东线所有的粮草辎重。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此言一出，田畴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主公明鉴。出兵一万，远征太行，人吃马嚼，箭矢损耗，医药补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运粮了，而是需要一套完整、高效、精准的后勤体系。我们……目前还不具备这个能力。”
他拿出一卷竹简，上面，是他连夜做出的初步测算。
“我军新立，府库虽有盈余，但支撑一万大军，在外作战超过三个月，便会捉襟见肘。更重要的是，我们缺少足够的中层管理人才。谁来统计物资？谁来规划路线？谁来负责营地建设与伤员转运？学宫的学子，尚需时日成长。若强行出兵，恐怕，未败于敌，先乱于内。”
这，正是韩宇一直以来最大的短板。他的体系，成长得太快，顶层有他和田畴，底层有归心的百姓和忠诚的士兵，但中间，负责传导与执行的“经络”，却脆弱不堪。
“公孙瓒，恐怕也看准了这一点。”韩宇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这是在逼我，要么，承认自己外强中干，在他面前弱了气势。要么，就打肿脸充胖子，在远征中耗尽元气。”
议事厅内，陷入了沉默。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良久，韩宇缓缓开口，声音，却异常坚定。
“兵，一定要出。这一战，是我北疆军扬名立万，真正踏上河北舞台的立足之战，不容有失。”
他看向田畴：“但，不是现在。子泰，你替我回信，就说北疆秋收在即，民心为本，待秋收之后，最迟冬月，我必出兵。为他，争取两个月的时间。”
“主公，两个月，也……”
“两个月，足够了。”韩宇打断了他，“我们缺的，不是物资，不是兵士，而是一个，能将这一切，都盘活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冀州清河郡的位置。
“子泰，你可曾听闻，清河崔氏，有一人，名琰，字季珪？”
田畴一愣，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崔琰崔季珪？此人我亦有耳闻。乃是冀州名士，据说此人博学好古，为人正直，尤善计略与庶务，只是性情刚直，不肯屈身事袁绍，一直隐居乡里，教授生徒。”
“就是他了。”韩宇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清河郡之上，“一个完善的体系，不能只靠我们自己培养的‘零件’，还需要引入外部的‘良才’，来为我们构建框架。我要的，就是崔琰这样，既有大族背景，能为我们联络河北士人，又有真才实学，能为我梳理内政后勤的‘构架师’。”
“传令备马，三日后，我亲自去一趟清河。这一次，我要效仿上古先贤，踏雪三顾，也要将这位冀州名士，请回北疆！”
三日后，韩宇带着赵云和十余名亲卫，换上常服，悄然离开了无终县。
一路南下，景象迥异。越是远离北疆三郡，那种欣欣向荣的景象便越是淡薄，取而代之的，是乱世中常见的萧条与麻木。
当他们抵达清河郡地界时，已是深秋，寒风萧瑟。
崔琰的府邸，并不奢华，只是一座寻常的士族庄园。韩宇递上名帖，言明自己是“北地行商韩宇”，前来拜会崔先生。
第一次登门，崔琰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相见，只是让管家，收下了韩宇带来的普通束修。
韩宇不以为意，在城中客栈住下。
三日后，他再次登门。这一次，崔琰终于在书房见了他。
崔琰年约三旬，身形高大，眉目疏朗，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他看着韩宇，目光平静，开门见山：“足下并非行商。观足下气度，以及身后那位护卫（赵云）内敛的杀气，当是军旅之人。说吧，你究竟是谁，所来何事？”
韩宇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在下韩宇，忝为平北将军。”
崔琰的眉毛，微微一挑，但并未起身行礼，只是淡淡道：“原来是韩将军。将军一战定乌桓，威震北疆，季珪亦有耳闻。只是，我乃一介山野之人，不问世事久矣。将军若为招揽而来，便请回吧。”
“先生误会了。”韩宇不急不躁，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放在了崔琰面前，“我此来，并非招揽，而是……请教。”
“哦？”
“此乃我治下三郡，今秋的税赋、人口、垦田、以及军备开支的初步核算。”韩宇诚恳地说道，“宇，自知出身草莽，于庶务一道，一窍不通。如今摊子大了，只觉处处掣肘，力不从心。听闻先生乃当世管、萧之才，特来请教，如何才能将这一摊乱麻，理出个头绪来？”
崔琰的目光，落在了那卷竹简之上。作为一名天生的政务奇才，这种复杂而真实的数字，对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下意识地展开竹简，只看了几眼，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账目混乱，收支不明……这军粮消耗，为何时高时低？还有这新垦田亩的赋税，为何不按常例，而是分了三等九则？简直是……胡闹！”
他一边看，一边不自觉地开始批评。
韩宇，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带微笑，不时点头，像一个最虚心的学生。
一个时辰后，崔琰终于放下了竹简，他看着韩宇，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丝变化。
“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但显然，做得一塌糊涂。”
崔琰沉默了。他从那混乱的账目中，看到了一股蓬勃的、不拘一格的生命力，也看到了一个管理者的巨大魄力与……同样巨大的短板。
“将军之志，不止于北疆三郡吧？”他突然问道。
韩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声音，平静而坚定：
“宇之志，在扫平乱世，还天下一个，能让稚子安心啼哭，老者安然垂暮的……太平人间。”
崔琰的心，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清澈而执着的眼神，那颗早已沉寂的、兼济天下的心，竟是，有了一丝久违的……悸动。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缓缓说道：“将军之志，季珪佩服。只是，纸上谈兵，终是虚妄。你若真有诚意，便带我，去你的北疆，亲眼看一看。若你治下，真如你所言，是为了百姓。我崔琰，这条命，便卖与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