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
这是王允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浓重的土腥味和水汽钻入鼻腔,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睁开眼,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前方一点豆大的火光,在悠长而狭窄的甬道中,拉出几道摇曳不定的人影。
“司徒公,您醒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是裴潜。
王允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背着,正是那个如影子般跟在裴潜身后的陈默。他挣扎着想要下来,却发现浑身酸软,使不出力气。
“这是……何处?”他声音沙哑地问道,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飞熊军的马蹄轰鸣,裴潜决绝的眼神,还有后颈那突如其来的一记重击。
“前朝密道,司徒府的生路。”裴潜回头,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神情冷静得可怕,“胡轸扑空了。现在,整个司徒府,应该正在上演一出‘人赃并获’的独角戏,只不过,主角,一个都不在。”
跟在后面的士孙瑞和黄琬,早已没了朝堂大员的仪态,他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地上,脸上写满了后怕与茫然。
“裴主事,我们……我们逃出来了?”士孙瑞颤声问道。
“逃出了司徒府,但没有逃出长安城。”裴潜的声音,将他们刚刚升起的一丝侥G幸,彻底击碎,“李儒不是蠢货。一击不中,他必然会立刻做出反应。我猜,此刻的长安四门,已经落锁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就在他们走到甬道尽头,推开一扇伪装成渠壁的沉重石门时,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响彻了整个长安的夜空。
“当——!当——!当——!”
那是戒严的警钟!
紧接着,是无数兵甲调动的嘈杂声,是城门缓缓关闭的巨大轰鸣,是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呼喝。整座长安城,在这一瞬间,从一个开放的棋盘,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几人从永宁渠的涵洞中钻出,藏身于一座废弃的石桥之下。冰冷的渠水浸湿了他们的袍角,带来刺骨的寒意。王允看着远处火把连成的长龙,在街道上疯狂地窜动,听着那“搜捕逆贼王允”的喊声,一张老脸,血色尽失。
他明白了。李儒,是要将他们,活活困死在这座城里!
“完了……全完了……”黄琬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绝望,“城门已闭,全城搜捕,我等,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王允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一生清名,到头来,却要落一个藏身于臭水沟、如过街老鼠般被人追捕的下场吗?悲愤与屈辱,让他几乎要一口血喷出来。
就在这绝望的气氛中,裴潜却异常的冷静。他将心神沉入怀中的玉符,韩宇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文行,李儒的反应,在预料之中。但他的棋,也因此,出现了一丝破绽。”
“主公请讲。”
“他封锁全城,大肆搜捕,固然是断了你们的退路。但同时,也暴露了他的‘急’。他急于找到王允,急于给这场失败的‘捉赃’大戏,画上一个句号。而这份急躁,会让他忽略掉一些,他本以为,绝不可能成为变数的人。”
裴潜的眼中,精光一闪。
“主公的意思是……贾诩?”
“正是。”韩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贾文和此人,明哲保身,最擅袖手旁观。李儒此刻,定然以为贾诩正躲在府中,静观龙虎相斗。他绝不会想到,你们敢在这种时候,去主动接触这只老狐狸。这,便是你们破局的唯一机会。”
“可……贾诩会帮我们吗?”
“他会的。”韩宇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因为,你不是去求他,而是去给他,送一份他无法拒绝的‘大礼’。一份,能让他在这场风暴中,不仅能安然无恙,甚至能更进一步的‘投名状’。”
裴潜收回心神,目光扫过眼前三个失魂落魄的汉室重臣,缓缓开口。
“司徒公,二位大人。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
三人闻言,皆是抬起头,用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眼神,看向他。
“去找贾诩。”裴潜一字一顿地说道。
“什么?!”士孙瑞第一个跳了起来,“找贾诩?裴主事,你疯了!贾诩乃董卓心腹,为人阴鸷,我等此刻找上门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没错!”黄琬也连连摇头,“他若将我等献给董卓,那可是泼天的功劳!”
王允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裴潜。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绝不会说出毫无根据的疯话。
“他不会。”裴潜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自信,“因为,把他卖了,他得到的,只是一时的功劳。而保下我们,他得到的,将是整个‘云上阁’的友谊,以及……一个足以让他安身立命的未来。”
他看着王允,郑重地说道:“司徒公,现在,需要您,做出一个选择。是继续躲在这臭水沟里,等待被搜捕的士兵发现,屈辱地死去。还是,随我,去赌这最后一把?”
王允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远处那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百姓面孔,听着那一声声将他斥为国贼的呼喊,一股前所未有的不甘与怒火,从心底,喷薄而出。
“老夫……不甘心!”他猛地站起身,袍角的水滴四下飞溅,“老夫一生忠良,岂能背负此等恶名,屈辱而死!好!裴主事,老夫,就随你,去会一会那条毒蛇!”
相国府中,李儒正听着一波波搜捕失败的回报,面色,越来越阴沉。
“废物!一群废物!”他一脚踹翻了跪在地上的一名校尉,“一座小小的长安城,数万大军,连几个手无寸铁的文臣都找不到?!”
“军师息怒!”胡轸在一旁,擦着冷汗道,“那云上阁的贼人,太过狡猾,司徒府内,竟有密道。我等已将全城所有坊市,都划分了区域,正挨家挨户地搜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很快?”李儒冷笑一声,“等到天亮,‘云阁通宝’的信誉,就彻底崩了!那些兑换了钱的百姓,会成为最大的乱源!到那时,就算抓到了王允,也晚了!”
他背着手,在大厅中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
“不对……不对劲……”他忽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裴潜此人,智计百出,他不可能没有后手。他一定知道,藏,是藏不住的。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一个能让他藏身,又能让他翻盘的……支点。”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了城北的方向。
“长安城中,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动机的……贾诩!”
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
“来人!”他厉声喝道,“立刻传我将令,调一千飞熊军,包围贾诩的府邸!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
他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然而,他的命令,终究是,晚了一步。
就在全城兵马,都在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搜捕之时。
一辆运送泔水的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吱吱呀呀地,停在了贾诩府邸的后门。车夫跳下车,熟练地敲了敲门。
片刻后,后门打开一条缝,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探出头来,不耐烦地说道:“不是说了吗,今日府中闭门,泔水明日再来收。”
车夫却一言不发,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云篆——“阁”。
老管家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了一眼那辆散发着恶臭的马车,又看了看车夫那张被斗笠阴影遮住的脸,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将后门,完全打开。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