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长安城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戒严的命令让这座往日里尚有几分烟火气的帝都,变成了一座寂静的鬼城,只有巡逻的西凉兵甲叶摩擦的单调声响,如同死神的脚步,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下,一股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汹涌而动。
廷尉府的后门悄然开启,一队队身着黑衣的狱卒,手持朴刀,如幽灵般融入夜色。他们没有前往任何坊市,而是迅速而精准地,控制了从城南到城北的几条关键主干道。他们不盘问,不阻拦,只是沉默地站在巷口,用冰冷的眼神,逼退了那些游弋的西凉巡逻兵。
紧接着,一辆辆看似运送杂物的蒙着厚厚油布的板车,从二十七个遍布全城的秘密据点鱼贯而出。车轮被麻布包裹,压在石板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每一辆车旁,都跟着四名短衫劲装、头戴斗笠的汉子,他们是云上阁最精锐的护卫,气息沉凝,步伐稳健,眼中,是狼一般的警惕。
一场规模浩大、组织严密的夜间行动,在李儒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展开了。
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长安上空的阴霾时,无数饥肠辘辘的百姓,推开了自家的破旧木门。他们本已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又一个在饥饿与绝望中挣扎的日子。然而,一股从未闻过的、霸道而又温润的米香,却如同无形的钩子,瞬间勾住了他们所有人的魂魄。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它不像普通米粥那般清淡,而是浓郁醇厚,带着一丝草木的清芬与土地的甘甜,仿佛将田野间所有的精华,都浓缩在了一起。仅仅是闻到,就让人口舌生津,那早已麻木的肠胃,开始疯狂地蠕动起来。
“是……是什么味道?”
“天呐,好香!是哪家大户在煮肉吗?”
人们循着香气,从四面八方的陋巷中走出,汇聚到街头。然后,他们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在城内上百个街口、广场,原本空旷的地面上,竟一夜之间,搭起了一座座巨大的粥棚。每一座粥棚前,都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中,是色泽乳白、米粒饱满、正在“咕嘟咕嘟”翻滚的浓稠米粥。粥棚上方,悬挂着一杆杆迎风招展的杏黄色大旗,上面,用苍劲的笔墨,写着八个大字——
“云上阁义仓,赈济万民!”
百姓们呆住了。
他们看着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米粥,看着那些身穿统一服饰、神情肃穆的云上阁伙计,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施……施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颤抖着嘴唇,问道。
“没错!”一名云上阁的管事,朗声应道,“我家主事有令,不忍见长安父老,受饥馑之苦。今日起,云上阁开仓放粮,全城施粥!不取分文,只为活命!”
“不收钱?!”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不收金,不收银。”管事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街口,“只收一样东西——董氏小钱!一碗救命粥,换一百枚董氏小钱!”
此言一出,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董氏小钱!那种在他们手中早已如同废铁的劣币,竟然能换来一碗活命的米粥!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恩赐!
“我换!我换!”
无数人疯了一般,冲回家中,将那些被他们塞在床底、扔在墙角的劣币,成筐成篓地抱了出来。
粥棚前,秩序井然。云上阁的护卫手持木棍,维持着队伍。百姓们用一百枚小钱,换来一个号码牌,再凭号码牌,领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神农仙米”粥。
第一个领到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他顾不得烫,猛地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的喉咙,瞬间涌入胃中,然后,如同决堤的洪水,刹那间,冲向他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与力量感,仿佛干涸了数月的田地,瞬间被甘霖所浸润。他那因为长期饥饿而虚弱不堪的身体,在这一刻,竟重新充满了力量!
“神……神仙粥啊!”少年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喊一声,便跪倒在地,朝着粥棚,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举动,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人们争先恐后地换粥、喝粥,而每一个喝过粥的人,都露出了与少年如出一辙的、震惊而又狂喜的表情。
而在每一个粥棚的旁边,都架着一座熊熊燃烧的熔炉。百姓们换粥用的小钱,被一筐筐地,直接倒入熔炉之中,在烈火的焚烧下,迅速化为一滩滩混杂着大量杂质的铜水,最后被浇筑成一块块粗糙的铁锭,随意地扔在地上。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它在用最残酷的事实,告诉每一个长安人:你们赖以为生的钱,在云上阁眼中,连废铁都不如!
相国府。
李儒一夜未眠。他站在窗前,静静地等待着。他在等,等城中缺粮的恐慌发酵,等百姓的怨气,烧向那些散播谣言的云上阁余孽。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名连滚带爬、面无人色的心腹。
“军……军师!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李儒缓缓转身,眼中,带着一丝对下属失态的不悦。
“那……那云上阁!他们在全城,施粥!上百个粥棚,从天亮开始,就……就在施粥啊!”
“什么?!”
李儒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龟裂。他一把揪住那名心腹的衣领,声音,因震惊而变得尖利:“施粥?他们从哪里来的粮食?!”
“不……不知道啊军师!”心腹快要哭出来了,“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那米粥,香飘十里,百姓说,喝一碗,一天都不饿!现在,全城的百姓,都疯了!都拿着董氏小钱去换粥喝!他们……他们还把收来的钱,全……全都当场熔了!”
“轰——”
李儒的脑海,如同被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凭空冒出的粮食……神效的米粥……熔毁的钱币……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施粥,这是一场策划周密、直指要害的政治反击!裴潜,根本没有被他逼入绝境!他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自己出招,然后,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他不是在破局,他是在……立威!在收拢人心!
“好……好一个裴潜……”李儒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一种面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
“来人!”他猛地回过神,眼中,迸发出毒蛇般的凶光,“传我将令!命城门校尉段煨,立刻出兵!查封所有粥棚!将所有施粥之人,以‘妖言惑众、私结乱党’之罪,就地格杀!”
“喏!”
长安东市,最大的一个粥棚前。
城门校尉段煨,率领着五百名披甲执锐的士卒,如同一片乌云,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都给我滚开!”段煨骑在马上,马鞭指着那黑压压的人群,厉声喝道,“此乃逆贼奸计,意图蛊惑人心!速速散去,否则,格杀勿论!”
然而,这一次,百姓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惊慌地四散奔逃。
他们喝了云上阁的粥,腹中有食,心中,便有了胆气。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到了军队的面前。
“将军,”她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哀求,“他们,是在给我们活路啊。您……您也要断了我们的活路吗?”
“老东西,找死!”段煨面目狰狞,扬起马鞭,便要抽下。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的壮汉,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段煨的马缰。
“要杀,就先杀我!”他红着眼,嘶吼道,“我爹娘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粒米了!是云上阁的粥,救了他们的命!你们不给我们活路,还要杀给我们活路的人!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对!哪有这个道理!”
“我们不走!”
“要杀,就连我们一起杀!”
一时间,群情激愤!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地,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了一道血肉长城,将粥棚,死死地护在了身后。
段煨和他麾下的士兵,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这些平日里温顺如羊的百姓,竟敢公然对抗军队!
一名年轻的士兵,握着长戈的手,微微颤抖。他的怀里,还揣着早上老娘硬塞给他的两个窝头。他看着眼前这些与自己爹娘乡邻,并无二致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绝望而又决绝的光芒,他手中的兵器,仿佛有千斤之重。
“将军……”他小声地对段煨说道,“我们……我们的家人,也……也饿着肚子……”
“闭嘴!”段煨怒喝一声,但他自己,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杀?
面对这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他若下令屠杀,明日,他段煨,便会成为长安城的千古罪人!这口黑锅,他背不起!
不杀?
任由这粥施下去,李儒军师的命令,又该如何交代?
一场无声的对峙,在粥棚前,展开了。
而这,仅仅是长安城中,上百个对峙点的一个缩影。
廷尉府,天牢深处。
裴潜静静地听着密探从各处传回的消息,脸上,古井无波。
王允站在他的身旁,双手,却在微微颤抖。他看着沙盘上,那些代表着粥棚的红色小旗,与代表着军队的黑色石子,犬牙交错,陷入僵持。他仿佛能听到,城中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呐喊。
“民心……这,便是民心啊……”他喃喃自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明悟。
他一生钻研经义,讲求王道,却从未像今天这般,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民心”二字,所蕴含的,那足以颠覆乾坤的磅礴伟力。
“火,已经烧起来了。”裴潜缓缓开口,他的目光,越过沙盘,投向了代表着并州军大营的方向。
“现在,只等一阵,能让这场大火,烧进相国府的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