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长安,一扫往岁颓靡,处处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得益于“公平市”与新度量衡的推行,商贸往来,竟比董卓未乱之前,还要兴盛几分。尤其是东市新开的“云上阁”总号,其内琉璃为窗,奇珍满架,每日里都是车水马龙,成了长安城一道崭新的风景线。
然而,这份欣欣向荣的表象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这一日,一队人马,自东门而入。为首者,乃是一名三十许的文士,他身形挺拔,面容沉毅,一双眼睛,锐利而又内敛,正是奉了曹操之命,前来长安的使者——东郡功曹,满宠。
他并未急于前往将军府,而是在裴潜派来接引的官员陪同下,不疾不徐地,巡视着长安的市容。他看到了街边孩童手中,那用标准铜钱买来的麦芽糖;看到了粮店内,百姓凭户籍领取消毒防疫的石灰与草药;更看到了远处“神工坊”方向,那冲天而起,即便在白日里也依稀可见的、淡淡的青色烟柱。
满宠的心,一分分地往下沉。他此来,名为恭贺,实为刺探。可眼前所见的一切,无一不在印证着主公曹操那近乎神谕的猜测。这绝非一个匹夫吕布,所能营造出的气象。
将军府,议事大厅。
吕布高坐主位,身旁,贾诩垂目而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当满宠步入大厅时,他首先感受到的,并非吕布那扑面而来的霸烈之气,而是这大厅之内,一种迥异于天下任何诸侯府邸的、高效而森然的秩序。
“东郡满宠,拜见温侯。”满宠不卑不亢,躬身行礼。
“满功曹远来辛苦,请坐。”吕布的声音,沉稳有力,竟无半分武夫的粗豪。
寒暄过后,满宠起身,朗声道:“我家主公曹将军,听闻温侯于长安,诛国贼,安社稷,推行新政,泽被苍生,不胜欣喜。特命宠前来,献上薄礼一份,以表恭贺之意。”
他说着,身后两名健仆,抬上一个古朴的楠木长匣。匣盖打开,一柄古意盎然的青铜长剑,静卧其中。剑身之上,布满了岁月的斑驳,却掩不住那股穿越千年的凛然杀气。
“此剑,名曰‘湛卢’,乃上古欧冶子所铸五金之英。我家主公言,宝剑配英雄,唯有温侯这等盖世豪杰,方不负此剑之威名。”满宠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厅之内,一片寂静。贾诩的眼皮,微微抬起了一瞬。
好一招先声夺人!
送剑,既是赞扬吕布的勇武,也是一种巧妙的定义——将他,框定在“英雄”、“豪杰”的范畴之内。言下之意,你吕布,不过一员猛将耳。而能将上古神兵随意送出的曹操,其身份地位,不言而喻。
吕布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柄剑,片刻后,竟缓缓地,摇了摇头。
“曹将军美意,布,心领了。”他的声音,平静得让满宠心中一突,“只是,此剑虽好,却已是过时之物。”
“过时?”满宠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然。”吕布伸出手,一名亲卫,立刻呈上两件物品。
一件,是一面不过巴掌大小的铁牌,但其表面,却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竟能清晰地,映出人的眉眼须发。其清晰度,远胜当世任何一面铜镜。
另一件,则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瓶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晕。
“湛卢剑,乃青铜所铸,饮血千年,杀气有余,而韧性不足。若遇我神工坊百炼之钢,一合即断。”吕布将那面小小的“铁镜”,递到满宠面前,“此物,以神工坊之废铁料所制,不过是工匠的随手之作。但,我想,它比古剑,更能看清自己。”
满宠接过那面镜子,入手冰凉而沉重。当他看清镜中自己那清晰无比,甚至连眼角细微纹路都一览无遗的面容时,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这已非凡间之物,这是……仙家法器!
“至于这瓶中之物,”吕布又将那琉璃瓶推了过去,一股馥郁的、混杂了百果芬芳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厅,“此乃‘百果酿’,以我桃源居之灵泉,合四时之鲜果,酿造而成。布以为,治国,如酿酒。需天时、地利、人和,更需耐心与章法。一味喊打喊杀,逞匹夫之勇,不过是最低劣的手段罢了。”
吕-布缓缓起身,目光,仿佛穿透了满宠,看到了他身后,那个远在东郡的真正对手。
“请满功曹,将此镜、此酒,带回。转告曹将军。”
“布,谢过他的‘恭贺’。”
“也请他,时常照照镜子,莫要被眼前的虚名,迷了双眼。”
“更请他,有暇,品品此酒。这天下,很大,滋味,也很多。并非只有,战场的血腥之味。”
满宠的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吕布。这番话,条理清晰,意蕴深远,暗藏机锋,哪里是一个武夫能说出来的?这分明是一位顶级谋主,甚至是一位帝王,在对他,对曹操,进行一场居高临下的,敲打!
镜子,是警告,是炫耀,更是一种“我看透了你”的宣言。
酒,是展示实力,是阐述理念,更是一种“我的境界远高于你”的从容。
曹操送来一柄杀人的剑,而对方,回敬了一面看清自己的镜,和一瓶品味天下的酒。
高下,立判。
满宠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不仅找到了那个“先生”,更是亲身领教了这位先生,神鬼莫测的手段。他甚至没有露面,仅凭几句提点,便让吕布,完成了这次惊心动魄的,隔空交锋。
“宠……领命。”满宠艰难地,躬下身子,声音,沙哑无比,“必将温侯之意,分毫不差,转达我家主公。”
他带着那面足以让天下所有女人疯狂的镜子,和那瓶足以让所有权贵垂涎的仙酿,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将军府。
当他走后,贾诩才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吕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主公,方才那番话……”
“是先生教的。”吕布坦然承认,他走到那柄“湛卢剑”前,伸出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嗡——”
古剑发出一声悲鸣。
“先生说,曹操是人中之龙,他送剑,是想将我,钉死在‘猛将’的木桩上。而我要做的,就是告诉他,这根木桩,早已化作了擎天之柱。”
吕布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野心”与“智慧”的光芒。
“先生还说,接下来的天下,不再是谁的拳头更硬,而是谁,能先一步,看到未来。”
他拿起那面镜子,照了照自己。镜中,那张英武的面容,少了几分桀骜,多了几分深沉。
“而他,已经把未来,放在了我的手上。”
贾诩闻言,默然不语。他只是对着那空无一人的东方,再一次,深深地,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