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同一张被血水浸透的薄纱,缓缓揭开了安邑城一夜的伤疤。城西大营的火头已被扑灭,但焦黑的梁木与凝固的血迹,依旧在晨光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数万降卒,如同被霜打过的秋草,垂头丧气地跪在营地前的空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张辽一夜未眠,但他身上那股铁血之气,却愈发凝练。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之上,俯瞰着这片沉默而压抑的人海,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先生,四万三千降卒,经此一役,人心浮动,已成心腹大患。”他对着腰间的玉佩,声音低沉,“若尽数坑杀,有伤天和,亦失我军仁义之名。若轻纵,则后患无穷。文远,请先生示下。”
玉佩中,传来韩宇温和却不失果决的声音:“文远,杀戮,只能震慑一时,不能收心一世。曹操用官爵收买世家,我等,便用未来,收服庶民。这四万降卒,非是祸患,而是我等推行新政,最好的‘白纸’。”
“白纸?”张辽不解。
“不错。他们无家,无产,无望,故而极易被煽动。反过来说,只要给予他们希望,他们便会成为最忠诚的拥护者。”韩宇的计划,已然成竹在胸,“你即刻下令,成立‘劳动教化营’。”
“将所有降卒,尽数编入此营。但入营之前,需行甄别之策。让冯九和他麾下的‘土蝼’去指认,凡是昨夜主动追随李大疤作乱的骨干,共计三百七十一人,全部押赴市曹,明正典刑,斩首示众!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其余胁从者,不追究其罪。但在教化营中,每日,需完成定额的劳作,如修路、开矿、兴修水利。劳作之余,必须入学。学认字,学算术,学我河东新颁之律法。告诉他们,考核合格者,可提前脱离营籍,或入‘屯田营’分得田亩,或入神工坊成为正式工匠,优秀者,甚至可入伍参军!”
“我要让他们明白,在我等的治下,只要肯出力,肯学习,便有堂堂正正的出路。这,便是我们与旧世道,最大的不同。”
张辽闻言,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先生此策,已非单纯的军事或政治手段,而是在重塑一群人的思想与未来!这比单纯的杀戮或赦免,要高明百倍,也宏大百倍!
“辽,明白了!”他对着玉佩,深深一揖。
午时,安邑市曹。
三百七十一颗人头,在百姓复杂的目光中,滚滚落地。血腥的场面,彻底浇灭了降卒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桀骜。紧随其后的,便是“劳动教化营”成立的公告。当听到自己不仅能活命,甚至还有机会通过劳动与学习重获新生时,那数万降卒的眼神,从麻木,变为了惊愕,继而,是难以置信的希望。
一场足以动摇河东根基的弥天大祸,竟被韩宇以“一手萝卜,一手大棒”的阳谋,化解于无形,甚至,变废为宝,成了新政推行的强大助力。
处理完降卒之事,张辽来到了郡府的客舍。这里,软禁着另一位“麻烦”——孔融。
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自昨日辩论惨败之后,便闭门不出,不饮不食,仿佛一尊即将枯槁的石像。见到张辽进来,他只是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了窗外,连眼角的余光,都充满了鄙夷。
“张将军,是来耀武扬威,或是来取老夫性命的?”孔融的声音,沙哑而又倨傲。
张辽并未动怒,他只是平静地,在孔融对面坐下。“辽,一介武夫,不敢在孔公面前谈经论道。只是,辽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孔公。”
“讲。”
“孔公所学,圣人之道,其根本,是否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孔融眉头一皱,冷冷道:“此乃自然。”
“那敢问孔公,”张辽的声音,依旧平稳,“何为‘平天下’?是让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于战乱中流离失所,却能高谈阔论‘仁义道德’?还是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让他们的孩子,能有机会读书识字,懂得礼法?”
“巧言令色!”孔融怒斥,“尔等以奇技淫巧之末术,惑乱人心,废弃经学大道,乃是掘根毁本!”
“是否末术,孔公,不妨随我一看。”
张辽没有再与他争辩,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孔融本想拒绝,但看着张辽那双坦然的、不带任何逼迫意味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竟站起了身。
张辽没有带他去看威武的军容,也没有带他去看府库中堆积如山的宝钞。他只是带着孔融,走上了安邑的街头。
他们看到,在东市的粮店,百姓们正用新发行的宝钞,有序列队,购买着价格平稳的粮食,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安定。
他们看到,在城南的学宫,数百名出身各异的少年,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用着石板与石笔,一笔一划地,跟着先生,学习着“天地玄黄”。琅琅的读书声,充满了朝气。
最后,张辽带他来到了城西的“劳动教化营”。孔融看到,数万名曾经的悍匪,此刻,正沉默而有序地,在工地上劳作。而在工地的另一头,竟也搭建起了简易的学堂。一名老吏,正拿着一根教鞭,指着一块黑板,教着那些满身泥土的汉子,认识最简单的数字与文字。
阳光下,那些粗糙的脸上,竟也透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
孔融,彻底沉默了。
他站在高坡之上,看着眼前这幅他从未想象过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画卷,他那颗被经义与骄傲填满的心,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孔公,”张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辽不懂什么大道。辽只知,先生曾言,‘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人’。让每一个想活下去的人,都有活路,有盼头。这,便是我等在河东,所行之道。”
良久,孔融缓缓转过身。他那张倨傲的脸上,已满是复杂与疲惫。
“老夫……败了。”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
“老夫,不会赞颂尔等之‘新学’,因其,确非圣人之道。”他再次睁开眼,目光,却已不再是鄙夷,而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但,老夫,亦不会再斥其为‘异端’。”
他对着张辽,深深一揖。
“请将军,允老夫离去。老夫,要回北海,将此地所见所闻,以及……那学宫的课本,带回去。老夫,要看看,这条路,最终,能通向何方。”
张辽看着他,点了点头。
三日后,孔融的车驾,悄然离开了安邑。他没有带走任何金银,只带走了满满一车的,学宫课本。
而他离开后,一句传遍天下士林的话,却在悄然发酵——
“河东之学,非圣人之学,然,或可安天下。”
这一句话,出自当世大儒孔融之口,其分量,胜过千军万马。它没有赞美,却等同于承认了“新学”的地位。它没有劝进,却让天下无数对时局失望的士子,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这片被视为“武夫之地”的河t东。
一场由曹操精心策划的、旨在从“道统”上彻底摧毁吕布集团的阳谋,最终,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反过来,为“河东新学”,做了一次最盛大、最成功的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