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残阳如血,将大承王朝烜赫一时的穆氏家族封城邺州里每一块的青砖都染成刺眼的赤金色。
震天响的兵戈交错杀声中,穆希握着一把砍出了好几个缺口的长剑,颤颤巍巍地踩过满地断箭,满是血污的破损裙裾掠过阶前横陈的尸首,一步步走上了邺州穆府的主楼——登云楼。
她双目无神地伫立了好一会儿,才仰头望向悬在城楼上的金丝楠木匾额,只见“忠勇世家”四个御笔亲书的金字在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火舌地舔舐中扭曲变形。
“小姐!东门破了!”
她的贴身侍女春棠从东面跑来,银甲染血,明亮的双眼因为惊恐而瞪圆,踉跄着扑跪在她脚边:“小姐,沈家的铁骑已经全部过了护城河!邢家、隆家他们也马上就要搭好浮桥,引其他家族和京城禁卫军进来了!”
穆希握紧手中残剑,上面突出的虎头花纹深深掐进掌心,磋磨着她因为刀伤外翻出来的皮肉,然而这点疼痛对于她来说,已是十分麻木。
远处传来金戈相撞的铮鸣,混着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男女老少绝望的哭喊声和愤怒的咒骂声像钢针一样,一下一下扎穿穆希的耳膜,令她头痛欲裂。
她记得,三日前父亲还在这城楼上,拉着她的手,指引她看天上的星象,语气中满是坚定:“阿音,你瞧,紫微垣正照穆府,此乃吉兆,这一仗,我们穆氏一族绝不会败的。”
然而,穆氏内部却出了叛徒,她父亲手下一个犯了戒律的部将害怕惩罚,私下里降了敌人,昨晚偷偷放了吊桥,引敌军入城,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靠着里应外合的偷袭杀了父亲,又俘了哥哥,一连失去两个主心骨,余下的将士们群龙无首,自是阵脚大乱,纵使还有人在奋力抵抗,纵使穆希临危不乱,手刃了数十名敌军,却也难掩颓势,一触即溃。
她知道,今夜,漫天的星辰都被敌军劫掠的浓烟遮蔽。
“其他人呢?”她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宛如淬过冰的刀刃。
春棠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着喉咙中的呜咽,染血的指尖指向城楼西北角:“其他老爷和少爷们都在那里,夫人小姐们,不知道,呜……”
穆希顺着望去,呆滞的瞳孔骤然紧缩——那一具具挂在城墙上殉难的遗体皆残破不堪,已经看不清面容,满是血污的银甲上,连护心镜都碎成了齑粉,断枪、断剑、断矢从不同角度穿透那些早已失去了温度的胸膛,伤口处喷涌而出的血液已然干涸,黑红一片,在地上、墙上结成了铁锈味的霜。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诬陷穆公私通北戎,怎么能诬陷皇后娘娘行巫蛊之术!”春棠无力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那封密函分明是沈家伪造的,那巫蛊偶也是小人栽赃!他们、他们凭什么——”
“就凭他们现在得了圣上的意,就凭圣上想让我们穆家死。”
穆希嘴角勾勒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喉间泛起腥甜。
她猛然间想起,半年前,她的姑母携太子表哥举办的东宫夜宴时,沈家嫡子沈崇山端着金樽向她敬酒时,拇指暧昧地擦过她手背的冰冷温度。
当时她当众泼了那杯酒,金盏砸在蟠龙柱上的脆响惊得满堂鸦雀无声。
“不愧是穆家女呀,好大的威风。”沈崇山阴鸷的笑声穿透记忆,“不愧是这大承天下第一的世家大族,就连家中的女儿都有股蔑视一切的傲气。”
当时穆希只是冷哼一声,踹翻了面前的桌案,叫骂了一句“无礼之徒”后,便拂袖而去,任那沈崇山盯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
而如今,沈家军队中打前锋、掠夺穆氏封地里百姓最狠的队伍主将,似乎就是沈崇山。
而杀了她父亲,俘了她兄长的主力军,则是她曾经的恋人,也是诱骗她将夹有巫蛊符咒的佛像送给姑姑的仇敌——五皇子顾琰。
是她识人不清,是她太过傲慢,自以为得了一颗真心,却不想对方只是为了毁掉皇后和太子才接近她,那些令她甘之如饴、昏了头脑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全都是假的!
穆希苦笑一声,随后又止不住的狂笑起来,身子剧烈颤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春棠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怯怯地去拉她的衣袖:“小姐,小姐?你……”
穆希一甩袖子,凛然道:“我没疯!”
随后,她似乎又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冷硬,马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塞进春棠手里,道:“你逃吧,春棠,你才十五岁,还有大好人生可以享受,你现在出城,从那条山间小道逃,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回来!”
春棠泪眼朦胧:“小姐,咱们一起走吧,我护着您,我……”
穆希决然地甩开春棠的手,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给她:“我是穆家的女儿,我哪儿也不去。”
说罢,她提着剑,大步走入了登云楼中,从身上掏出了火折子,为注定化作灰烬的此处又添了一把火。
不知道最先杀入这里的会是哪家的军队呢?是最急着取代他们的沈家,是人数众多的邢家,还是最先“揭发”巫蛊的隆家?
又或者,是真正打算置穆家于死地的皇室?
喧闹的铁蹄声越来越近了,血腥气和烟熏味也越来越浓了,穆希站在大厅中央,看着被撞开的大门,露出了一个瘆人的冷笑。
呵呵,举着“承”字旗进来,还真是皇室的军队呀。
但这支队伍为首人并非那将她和穆家骗至如此境地的五皇子顾琰,而是一名白袍银枪、戴着骇人修罗面具的小将。
不是熟人,这让穆希有些失望,但很快,她又举起来剑,怒视着对方。
那小将没有骑马,见了她,立刻大步上前,高声叫道:“穆小姐,你——”
“少废话,我不听你放屁,我也不做你们的俘虏!你给我去同顾琰那王八蛋和狗昏君说,去跟那些想把我们穆家搞倒分食的卑鄙蝼蚁说,我穆希早晚化成厉鬼来索命,索你们所有人的命,给我穆家上下六百一十五口男女老少偿命,叫你们这些禽兽个个不得好死!!!”她望着那小将冷笑不止,将心底最怨毒、最大逆不道、最粗俗的话语全部抖了出来,作为临死前最后的发泄与诅咒。
那小将似乎是有些急了:“不,穆小姐,我不是——”
然而,回应他的,是穆希旋身自刎时,沾满血污的袍子宛如嫁衣那样艳丽刺目的红。
随之而来比衣上血污更夺目的艳红,是她纤细雪颈中喷涌而出的鲜血。
修罗面具下,白袍小将奇特的异色瞳骤然紧缩,他呆愣了一瞬间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穆希破碎的身体抱在怀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不——”
火舌终于舔上檐角最后一只嘲风兽,登云楼在热浪中开始仰倒。
手中的残剑滚到一边时,穆希以为自己会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却不想生命的最后时刻,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是那个白袍小将。
失去力气倒下的瞬间,穆希与那小将修罗面下的双眼有了一瞬间的对视,她这才发现,那小将有双奇特的眸子,左边是澄澈的琉璃色,右边是深邃得看不见底的靛蓝。
恍惚间,穆希好像看见这双眸子里写满了悲伤,但她知道,这一定是她的错觉,这皇家的走狗就算悲伤,必然也是在悲伤少了个可以活捉去领赏的战利品吧。
于是穆希未再看他,而是转向登云楼高耸的天花板,她仿佛望见,窗外辛夷花开得正好,那是母亲去世那年栽下的花儿,十年间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从八岁一直伴到她十八岁,实在是美不胜收。
可惜,再也看不到啦……
“苍天若怜……”她心中对着漫天火星发誓,倔强地不肯闭上眼睛,可眼前还是渐渐变得漆黑一片,“便教我化作厉鬼,叫那些魑魅魍魉……永堕地狱……”
不知思绪在黑暗中徘徊了多久后,穆希忽然听见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
谁啊?哭得这么伤心,是同她一样枉死的鬼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小姐……小姐……你别吓我呀……”
春棠?不对,春棠的声音不是这样的,那,是谁在哭?
“小姐……呜呜呜……大夫说,您要是过了三天还醒不过来就是没救了,这是最后一天了呀,您可千万要撑住啊,呜呜呜……”
等等?什么大夫?什么三天?她不是死了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意识到不对劲的穆希挣扎了几下后,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十分老旧的藕荷色纱帐,而身上那床单薄的锦被上绣着拙劣的蝶恋花,纱帐外隐隐约约可见一套陈旧简陋的闺阁陈设。
她抬手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这双手白嫩纤细,掌心没有常年执笔握剑的薄茧。
这……这不是她的手!
“小姐,你、你醒了!”纱帐边,一名丫鬟打扮的女童发现穆希醒了过来,原本哭哭啼啼的面容顿时破涕为笑,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抓着她的手叫道,“太好了,小姐,你终于醒了!”
穆希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小丫鬟扑过来,随即警惕地将她一把推开:“你做什么?你是谁?!”
那小丫鬟立刻呆愣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她:“小、小姐?你、你会说话啦?不对,你是、你刚才是不是好好说话了?”
什么意思?穆希皱起眉头,可还不等她多问,就听见着简陋闺房外,有一阵纷沓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些闹哄哄的咒骂声中,其中有一句女子的刻薄辱骂格外清晰。
“那小贱人竟敢偷我的月例燕窝,真是欠收拾了!”
小丫鬟立刻害怕地抱住了穆希的手臂,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她她她们又来了,小小小姐,别怕怕怕……小桃、小桃会保护你的……呜……”
穆希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破碎记忆如潮水涌入——兰城世家,沐氏有女名希,虽为嫡出,然生母早逝,自幼痴傻,继母刻薄,庶妹顽劣,兄弟蛮横,父亲漠视,人人可欺,三日前更是在众手足的捉弄之下跌落荷花池,在嘲笑声被磨磨蹭蹭捞上来时,已没了气息,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三天,身边只有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小丫鬟在照顾。
穆希刚刚接收完这具身体的记忆,闺房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极为粗暴地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