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沐府,老夫人院中。
晨光熹微,除了称病未至的二姨娘林氏,沐家一众女眷皆按例前来给老夫人请安,檀香袅袅、布置得十分有禅意的屋内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却掩不住底下涌动的暗流。
老夫人端坐上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穆希和腹部已微微隆起的四姨娘松月身上,一个是即将嫁入皇室的孙女,一个是即将为沐府又添一丁的侍妾,无一不是喜事,这让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和煦笑容,皱纹都舒展了不少。
她招手让两人近前,从身旁的锦盒里取出两支成色极好的玉簪,一支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递给了穆希,另一支是寓意多子多福的赤金榴开百子簪,则赏给了松月。
“希儿如今越发稳重,帮着打理家事辛苦了。松月你怀着身子,也要仔细将养,为我沐家开枝散叶。”老夫人温言道,话语中的看重不言而喻。
“多谢祖母赞誉,打理家事,为祖母分忧,这都是孙女应该做的。”穆希恭敬接过,谢了恩。
松月更是受宠若惊,连忙抚着肚子,连声道:“多谢老夫人厚爱,妾身定当谨记。”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王氏眼角微抽,三姨娘撇了撇嘴,沐珍、沐柔等人更是难掩嫉妒之色,只是不敢在老夫人面前表露太过,就连一直低眉顺眼的沐婉也微微握紧了藏在衣袖下的手掌。
毕竟,老夫人眼里向来只有沐辉这个独苗孙子,对她们这些孙女一直都不冷不热,没什么亲近之心。
就在这看似和乐的氛围中,坐在下首的穆希忽然微微蹙眉,抬手用帕子掩了掩唇,发出一声轻咳,脸色也透出些许不自然的苍白。
“希儿,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老夫人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关切地问道。
穆希勉强笑了笑,声音带着一丝虚弱:“不妨事,劳祖母挂心了……许是我昨夜看账本晚了些,有些头晕,歇息片刻便好……”
她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坐在不远处的松月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她双手死死捂住腹部,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声音颤抖不已:“老、老夫人……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只见她浅色的裙裾上,迅速扩散开了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哎呀不好了!四姨娘见红了!”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老夫人霍然起身,脸色大变:“快!快扶四姨娘躺下!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来!快!”
丫鬟婆子们慌作乱地涌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几乎软倒的松月扶到一旁的美人榻上。
沐有德这会儿去上朝了,不在府中,老夫人便是主心骨,她连声吩咐,又焦急地看向松月,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牢牢吸引,再也无人顾及方才只是“有些头晕”的穆希。
王氏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眼前这兵荒马乱的景象,看着老夫人和众人对松月的紧张备至,又瞥了一眼被冷落在旁、脸色依旧“苍白”的穆希,她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了一抹混合着嫉恨与阴险的得意笑容。
很好,自己花重金寻到的神医果然厉害,真的如他所言,让岳氏生的小贱人的发病状态和松月那贱婢的小产迹象同时开始显现,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呵呵,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松月身上,谁还会留意穆希那“小小”的不适呢?等到时机成熟,这两个碍眼的东西都得双双下地狱……王氏不得不低下头,掩盖自己眼中的兴奋之色,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一箭双雕的美好结局。
城中最有名的医馆里面最好的大夫,很快被请来为松月诊治。
大夫被引至屏风后,为痛苦呻吟的松月仔细诊脉、查看,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缓。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松月压抑的抽气声和窗外隐约的鸟鸣。
老夫人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面色凝重,王氏等人也屏息凝神,心思各异。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大夫才擦着额角的汗珠,对着老夫人躬身回禀:“老夫人放心,四姨娘此番虽看着凶险,脉象也略显浮滑躁动,但仔细探查,胎元根基尚算稳固。此次出血,多半是因情绪起伏或偶感不适引发的胎动不安,并非真正的小产之兆。待老夫开几副固肾安胎、宁神静气的方子,仔细调理,卧床静养些时日,避免忧思惊扰,应无大碍。”
老夫人闻言,一直紧绷的神色这才松弛下来,长长舒了口气:“有劳大夫了!定要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胎儿!”
“老夫人放心,在下自当尽力。”大夫连忙应承,走到一旁桌案前去开方子。
待松月的药方开好,丫鬟赶紧拿着去抓药煎煮,老夫人这才想起穆希方才也不舒服,又对那正准备告辞的大夫道:“大夫,还请再劳烦一下,给我这大孙女也瞧瞧,她方才也说有些头晕乏力。”
那大夫刚经历了一番紧张诊治,心神稍懈,闻言便走到穆希面前,穆希也未推辞,伸出手腕,让大夫搭上手绢。
大夫指尖搭上一号,只觉得穆希脉象略有些细弱,但这在娇弱的深闺小姐们之中,并不算是太少见。
他并未深思,只当是寻常的气血不足或劳心过度,加之注意力大多还在里间需要静养的松月身上,便匆匆诊了片刻就收回手,对老夫人道:“大小姐的脉象并无大碍,想来是近日操心太多,有些耗神,气血略有亏虚所致。老夫开一剂温和的安神补血汤,好生歇息两日便无妨了。”
老夫人见两个“病人”都暂无大碍,心放回了肚子里,对大夫道了谢,命人取了丰厚的诊金送其离开。
大夫一走,屋内众人的焦点立刻又回到了里间的松月身上。
老夫人亲自过去叮嘱了松月一番“要好生休息”之类的话语,又加派了丫鬟婆子小心伺候,其余姨娘和小姐们为了表现自己,亦是对她嘘寒问暖,紧张不已。
包括穆希本人在内,没有人再多关注穆希那点“微不足道”的不适,所有人的心思都系在了那险些小产的四姨娘和她腹中金贵的胎儿身上。
等到下了朝回来的沐有德一听闻松月动了胎气,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便心急火燎地直奔她的院子。
看到松月脸色苍白地卧在榻上,他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握着她的手温言安抚了许久,又严厉叮嘱下人务必精心照料,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至于听说了穆希身体偶有不适后,近来被公务塞满脑子、又忧心着松月的他只是在离开松月院子后,随口吩咐管家一句“给大小姐那边也多送些上好的补品过去”便完事。
又是看似平静的几日过去后。
王氏院子里,三姨娘罕见地扭着腰肢前来“串门”。
她捧着茶盏,先是东拉西扯了些闲话,随即便把话头引到了松月身上,语气酸溜溜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哼,姐姐你是没瞧见,昨日老爷不过去我那儿坐了半盏茶的功夫,那边院子就差人来请了三四回!说是心口闷,肚子不舒服。哼,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仗着肚子里有块肉,装模作样,狐媚子手段尽出,把老爷的魂儿都勾过去了!真真是矫情!”
王氏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碗盖,脸上挂着惯常的、温柔贤淑的浅笑,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贬低:“妹妹快别这么说,松月妹妹年纪轻,又是头胎,紧张些也是有的。老爷多关心些,也是看重子嗣。咱们做姐姐的,要多体谅。”
她这话听着大度,实则点明了松月不过是凭子邀宠,自身并无根基。
三姨娘撇撇嘴,凑近了些,眼神闪烁,压低声音道:“姐姐你就是太心善!她现在就这么嚣张,要是运气好,真让她生出个带把儿的……那往后这府里,还有咱们姐妹站的地儿吗?姐姐,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咱们姐妹联手,还怕治不了她一个小蹄子?”
王氏端着茶碗的手紧了紧,心中嫉恨的毒焰瞬间窜高,但她面上依旧淡然,甚至轻轻笑了笑:“妹妹多虑了,老爷是念旧的人,心里自有分寸,不会容许家宅不宁的事情发生的。”
三姨娘听了,又瞥了王氏一眼,撇了撇嘴,有些羡慕地叹道:“唉,我和姐姐你说这种丧气话做什么?你有大少爷这个聪明灵秀又出息的沐府长子,地位稳固,有什么可愁的。那会懂妹妹我只生了个蠢丫头的忧虑啊。”
“妹妹说的什么话,我瞧柔儿也是个出息孩子的。”王氏故作谦卑地笑了笑,然而,“沐辉”这个名字,此刻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王氏的心窝,她又想起了儿子如今的惨状,对穆希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
就在这时,三姨娘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提到了穆希:“说起来,之前春风得意的大小姐前几日不是也病了吗?我听说,她好像把管家的事务又暂时交卸了。这丫头,之前看着雷厉风行的,没想到身子骨这么不经事。”
她说着,偷偷觑着王氏的脸色,试探道:“姐姐,这管家权空出来了,你怎么不顺势接回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王氏掩去眼底的冰冷与算计,语气依旧平和:“管家之事,劳心劳力。我近来只想静静心,修身养性,这些琐事,过些时日再说吧。”
她表现得浑不在意,仿佛真的看淡了权势。
三姨娘听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愤愤不平:“我知道,姐姐人淡如菊自有姐姐的道理。可气的是,老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让沐婉那个锯了嘴的葫芦暂时代管,说是让她学着些!她向来怯怯懦懦的,和她娘一样畏缩,能顶什么事?这不是白白浪费机会嘛!姐姐即使自己不想管事了,也该把这机会争取给二小姐吧!”
王氏听着,心中冷笑连连,并没有被三姨娘的话刺激到——呵,沐婉?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一只替罪羊罢了,让她风光几天又何妨?
三姨娘不知道,沐婉暂代管家正是王氏推动的。
一来,不推荐自己女儿,有助于让老夫人对她放下戒心,拉回印象;二来,她可以借此诬赖沐婉是为了夺得管家权才对穆希下手!
呵呵,等到时机成熟,穆希香消玉殒,沐婉就算身上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到时候,她不仅可以除掉两个眼中钉,还能顺理成章地拿回本就该属于她的管家大权!
一箭双雕,加上松月那孽种在这之后就会被她除掉,甚至是一箭三雕!
王氏垂下眼眸,遮住其中翻涌的狠厉与得意。
三姨娘见王氏油盐不进,始终端着那副温良贤淑、与世无争的假模样,心里啐了一口,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便假意看了看天色,起身笑道:“瞧我,光顾着跟姐姐说话了,都忘了时辰。我院里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就不多打扰姐姐清静了。”
王氏也不挽留,含笑起身相送:“妹妹慢走,有空常来坐坐。”
待三姨娘带着贴身丫鬟走出王氏的院子,转过回廊,确认身后无人,她脸上那点假笑瞬间垮了下来,换上惯常的刻薄神色,对着王氏院子的方向撇了撇嘴,低声对身边的丫鬟抱怨道:“哼!装什么清高大方!不都是小妾出身,在这儿跟我摆大度嫡妻的谱儿,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儿子扶正了罢了!等到四姨娘也下了崽,我看她能装到几时!”
那贴身丫鬟连忙附和:“就是,夫人您说得对。大夫人如今也就是表面光鲜了。”
三姨娘拧着帕子,越想越气,又想起一事,眉头皱得更紧,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说起来也是怪了,最近怎么总不见她家那个二丫头沐珍出来蹦跶?往常这种时候,她早该凑上来煽风点火,或是撺掇着我家那个傻丫头去做出头鸟了。难不成真是转了性,学老实了?”
她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这样也好,”她撇撇嘴,带着几分庆幸,“她消停了,也没人在背后撺掇我家那个没脑子的蠢丫头去当枪使,我也能省心不少。但愿她是真老实了,别又在背地里琢磨什么幺蛾子!”
主仆二人一边低声议论着,一边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看着三姨娘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王氏脸上那抹虚伪的温和瞬间褪去,她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彩云沉声吩咐:“去准备一下,换身不起眼的衣裳,随我出府一趟。”
彩云心领神会,知道夫人这是要去见那位给了她滑胎秘方的“神医”。她不敢多问,连忙低声应下:“是,夫人。”
主仆二人很快便收拾妥当,王氏换上了一身深灰色、毫无纹饰的普通棉布衣裙,用同色的头巾包住了发髻和半张脸,彩云也作普通仆妇打扮。
她们并未走正门,而是从后园一处僻静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乘上一辆早已等候在巷子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车。
马车在京城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城南、门庭冷落的简陋医馆前。
医馆招牌歪斜,上书“济世堂”三个字,字迹斑驳,透着几分破败。
彩云上前,按照约定的暗号轻轻叩门。片刻,一个药童模样的少年打开门,警惕地打量了她们一眼,侧身让她们进去。
医馆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腥气,里面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眼神精亮的老者——胡神医。
见王氏来了,胡神医捋着胡须,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所求之事,老朽已在一本古籍上寻到了圆梦之法。此法名曰‘移花接木’,可取他人之根,续接至无根之人身上。只是……此法逆天而行,需以至亲之人的同源之物为引,方可嫁接成功,令郎方能重振雄风。”
“至亲之人?同源之物?”王氏先是一喜,随即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不错,”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父母、子女,血脉相连,最为契合。夫人……可自行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