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金色的秋阳泼在青砖上,将破败小院中简陋的陈设和杂乱的花草照得纤毫毕现,刺人的微风中,王氏和沐柔领着一大堆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闯进了院中。
沐府继室主母王氏戴着金丝红玉镯的手腕哗啦一下推开院门,绯色锦缎裙裾扫过满地的枯枝败叶,故作端庄,却又急不可耐地嚷嚷起来:“四姑娘,你大姐姐前些日子不是都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疯了啊?”
沐柔抽抽噎噎地哭着,倒打一耙:“谁,谁知道呢……我瞧着大姐姐病了好几天,想着送点燕窝去给她吃,却不想一进门就被发了疯的大姐姐一顿好打,把手腕都给打折了!呜呜呜,母亲,您可得给我做主啊,我的脸都差点被大姐姐打坏……”
“自然,自然。”王氏安抚着她,指挥着身边的下人,“你们都过来,防着大小姐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听了沐柔的告状,王氏自是喜不自胜,特意叫来了一堆其他院里的丫鬟婆子,为的就是把“沐希疯了”变成一件人尽皆知、板上钉钉的事情——等了这么久了,终于让她逮着机会,叫沐老爷下定决心把这个碍眼的玩意儿打发走了!
王氏压抑着喜悦,领着众人推开了门,然而屋内除了破旧了些、冷清了些之外,并无什么异常,根本不见什么疯子闹腾的迹象,只有一个慌慌张张的小丫鬟守在床边,见有人过来了,手忙脚乱的起身行礼。
“夫人,四小姐。”小桃紧张地揪着衣摆,“大小姐现在病着,不方便见客,请、请你们还是先回吧。”
小桃这样说,更让王氏在意纱帐里的人影,她内心冷笑一声,大步向前,端出一副慈爱热心的主母架子,挥挥手叫人把小桃架开:“诶,小丫头说的哪里话?我是大姑娘的母亲,四姑娘是她的妹妹,都是自家人,说什么生疏的‘见客’?还是让我瞧瞧,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若真是疯魔了,那该尽早想个法子解决才是啊——”
王氏洋洋自得地揭开纱帐,然而却并未看到理想中的画面——
床上的少女并未呈现出痴傻疯癫之态,被绳索或者被单强行捆着不能行动,而是安安静静地倚靠在床头,见王氏来了,格外苍白的脸冲着她虚弱一笑,便沙哑地开了口,道:“多谢母亲和四妹妹来看我,只是女儿实在疲倦,不好起身恭迎,还望母亲和妹妹别见怪。”
王氏和沐柔见她口齿清晰、举止娴静,哪有半分傻子或疯子的模样,都大惊失色,沉不住气的沐柔更是直接叫了出来:“傻子你、你、你怎么会好好说话了?!”
王氏也是不敢置信:“大……大姑娘你,你怎么,你的痴病好了?”
穆希掩着轻咳的唇,将刚才对小桃胡扯的理由又拉出来添油加醋了一番:“咳咳,是啊,我的痴病全好了,不瞒母亲和妹妹说,这还得托了这次落水,我栽进那池子里后,被住在池底修炼的龙王所救,祂怜我痴傻,向我渡了一口仙气,治好了我的痴病——想必我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多谢母亲和妹妹关心了。”
沐柔顿时气到面容扭曲,这傻子,这傻子怎么被她推进水里反倒治好了痴病?!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沐柔忍不住吼出声,“什么池龙王,一派胡言!我看你是被邪祟附身了还差不多!”
穆希捂着胸口,微微一笑:“我说得句句属实,四妹妹若不信,姐姐也没办法,只是妹妹莫要妄语,若是亵渎了神明,那后果可不是你能承担的。”
“你!!!”沐柔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揪住穆希头发扇几个耳光,可穆希言辞恳切,确实不像撒谎,对方若真是得了什么神迹眷顾……
总之,这番话确实是让沐柔顿在了原地,咬牙切齿地瞪着穆希,扬起自己的手臂,道:“你现在说话口齿清晰是没错,可你刚才发了疯病也是真的!你看看,你把我的手都打折了!”
王氏立刻帮腔道:“是啊,大姑娘,你即使是得了仙缘,可怎能这样对你妹妹?还是说,你得的这仙缘不正经,要给你请个法师来瞧瞧。”
穆希心下冷哼,十分鄙夷,这点小伎俩还想和我斗?
于是她眼波一转,立刻簌簌落泪,梨花带雨地抽泣起来,摇摇晃晃、弱柳扶风着从床上下来,哭诉道:“四妹妹,你这说得哪里话?母亲,刚才分明是四妹妹叫人不分青红皂白来打了我一顿,怎可说是我动手伤人!”
沐柔呆住,她没想到,穆希居然敢倒打一耙,说是她打人!
沐柔立刻急了:“你含血喷人——”
就在这时,被架到一边的小桃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嚎啕大哭起来,打断了沐柔的话:“呜呜呜——呜呜呜——小姐,我家小姐,你的命好苦呀,痴傻了这么多年,一直在被欺负,如今不傻了,也还是要被人欺负。被欺负了,还要被泼脏水说是您动手打人,怎么这样呀,怎么这样呀,呜呜呜,先夫人,我对不起您呀,没保护好小姐。”
王氏想叫人去堵住小桃的嘴,可已然来不及了,听见这一番哭嚎的下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心中马上就有了计量。
她们都把一切看在眼里,平日里的确是四小姐动辄欺负大小姐,非打即骂的,十分蛮横,而大小姐即便呆呆傻傻的,也一向温顺得很,见人就笑,被打了骂了也从不还击。
“是啊,大小姐平日里纵使不灵光,也没发过什么疯病……”
“大小姐现下这样子,温柔娴静,脸又这般苍白,显然是还在病中,说她把四小姐她们打得鼻青脸肿,我也不信……”
“大难不死,神智清明,这是吉兆啊,我瞧大小姐真是个有福的。”
沐柔气到脸色发青,狠狠跺脚:“你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呢,都给我闭嘴,再叫掌嘴!”
她又指着穆希,恼羞成怒:“你装什么可怜给我泼脏水,若不是你发疯,我这手难不成是我自己折的?!”
小桃呜哇一声又要扯嗓子哭:“就是四小姐你自己弄的嘛!”
沐柔瞪大眼睛:“死丫头你说什么?!来人,给我掌嘴这个没大没小诋毁主子的丫头!”
穆希立刻上前拦着,哀哀戚戚地哭起来:“小桃只是童言无忌,四妹妹你别跟她计较啊。”
沐柔简直恨不得上去撕了穆希的脸,而王氏赶忙道:“再怎么童言无忌,她这样说主子也是不敬,活该领家法。”
“小桃还小啊,母亲……”
“就是要趁着小调教啊。”
小桃听了家法二字,瑟瑟发抖,而穆希靠在她身上,实际上是圈她在怀中,又楚楚可怜道:“小桃的出言不逊也是护主心切,母亲若是执意要罚,那我也只好伤了姐妹和气,说出实话了——刚才发了疯病的是四妹妹!”
“什么?!”沐柔原本还沉浸在小桃要倒霉的快感中,却不想穆希居然直接说她有疯病!
王氏也没料到穆希会这么说,还不等她们有所反应,穆希便道:“刚才四妹妹带着人气势汹汹来我房里一顿闹腾,原本还好好的,可我刚对她打个招呼,她忽然就对我发难,先是不由分说扇了我家小桃一巴掌,再是冲过来打我,我拼命逃窜,但这时候四妹妹和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却又红了眼,互相扭打了起来,四妹妹的手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打断的。”
沐柔带着人气势汹汹来找穆希,一路上有不少仆役见着,而沐柔平日的品性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加上小桃脸上确实有个红艳艳的五指印,顿时就相信了穆希的说辞,虽不敢直说,但心中已然下了结论——四小姐这是见不得大小姐好,先发了一通火,心智魔怔了自己打自己,却还要污蔑是大小姐欺负她!
沐柔气得浑身颤抖,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就要拉扯穆希:“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分明是你偷拿了我的燕窝我才过来的,我这就、这就撕烂你的……”
王氏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赶紧叫旁边的婆子把沐柔控制住,疾言厉色:“四姑娘,你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是妹妹,怎能像个泼妇一样,对长姐如此无礼!”
沐柔咬牙切齿:“可是,母亲,她!”
穆希趁机火上浇油:“母亲,妹妹若是心火未消,还在气头上,那你就让她来打我骂我,把那股邪火泄了,否则我怕她积压着怒气,对心智不好啊!只是,求四妹妹不要打我家小桃,她还是个孩子,呜呜……”
小桃被穆希的哭声感染,也跟着抽泣起来:“呜呜呜,小姐,不,不要打你,四小姐要是生气,就打我吧,我家小姐病还没好,而且,而且刚刚就被你们打了一顿,呜呜呜,小姐,小姐,小桃会保护你的……”
说罢,小桃故意掀起了穆希的衣袖,露出里面青青紫紫的伤痕,叫周围的人看了个真切。
两个少女哭作一团,甚为可怜,弄的沐柔更是恼怒,乱蹬起来。王氏满头黑线,心中骂沐柔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面上又只能装成慈爱主母模样,道:“好了好了,大姑娘,四姑娘,我看今天的事情不过是姐妹间的小打小闹,什么疯了傻了的,这些字眼都不好,以后不许再提了!大姑娘既然愈了心神,这种天大的喜事,我得赶快去禀报老爷,让他好好庆贺一番,你们都别闹了!大姑娘好好养病,四姑娘就回自己房里好好反省,先找个大夫看看手,再重新学学礼仪!”
沐柔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氏:“母亲,我,你,你就这么让她……”
王氏怕她再犯蠢,赶紧挥挥帕子,让下人把她带走了。
沐柔被强迫带离后,王氏看向和小桃拥在一起的穆希,那保养得宜的面容掠过一丝阴鸷。
这个痴女落水后怎变得如此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差点架的她和沐柔下不来台!
穆希则是由小桃搀扶着,对着王氏盈盈下拜:“多谢母亲看护,若不是您公正,只怕四妹妹又要闹腾一番,叫我不得安生了。”
王氏扯出一个笑容,指甲掐进掌心,忽然瞥见穆希鬓间别着的素银簪子——那是沐府老爷原配夫人临终前留给女儿的遗物。
十年过去,银簪上缠枝莲纹依旧纤毫毕现,仿佛在嘲讽她这个继室永远戴不上正妻的凤头钗。
王氏内心恨得牙痒痒。
“大姑娘哪儿的话?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责任。”王氏扬手,当着众人的面,不得不亲亲热热拉起穆希,“你身子还没好,赶紧起来,我这就叫厨房给你熬几盅燕窝过来。说来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里缺了这么多东西,也不和我说一声!”
穆希恭谦道:“母亲事务繁忙,我不便打扰。”
王氏笑笑:“又说这样生疏的话!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我不能亏待了你。”
说罢,她吩咐旁边的下人,叫她们过会儿送些药品饰物过来。
又寒暄了几句废话过后,王氏总算领着浩浩荡荡的仆役离开了这间寒酸的小院,听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声,小桃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由衷地用崇拜的眼神看向穆希:“小姐,你真厉害呀!”
穆希倒是对此结果没什么意外,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让小桃将自己扶回床边。
这具身体太弱了,才消耗了这么点体力,就有点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