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的怒火如同烈焰,灼烧着御帐内的每一寸空气。
他根本不给沈家兄妹喘息的机会,厉声斥道:“交代?你们拿什么给朕交代!这黑豹是你们沈家进贡的,众目睽睽之下险些弑君!一句不知情就想糊弄过去吗?沈崇山,你若给不出一个让朕满意的说法,沈家今日便难逃干系!”
沈崇山伏在地上,冷汗已将他背后的衣衫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若不抛出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沈家今日恐怕真要伤筋动骨。
于是,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狠绝:“陛下息怒!是臣失察!是臣之过!”
他声音嘶哑:“这黑豹……乃是臣派手下堂弟沈崇音一力张罗寻找,再由他领着小妹去捕捉然后驯养的。进献之前,也一直是他在负责看管照料。臣……臣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疏忽,乃至让这畜生惊了圣驾!臣……臣定会严加惩处,令他即刻辞去官职,闭门思过,并妥善处置其一家,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试图将罪责推给旁支的堂弟沈崇音,并暗示会“妥善处置”来平息帝怒。
然而,永昌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的寒意并未减少分毫。
沈崇山心头一颤,知道这还不够,连忙追加:“臣管教无方,愿自罚一年俸禄,并自请官降三级,以赎罪愆!”
见永昌帝依旧面沉似水,沈崇山把心一横,又道:“臣……臣愿日日抄写佛经,为陛下祈福,祈求龙体安康!”
永昌帝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依旧不语。
沈崇山额上青筋暴起,知道不出点血是不行了,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臣……甘愿领受廷杖二十!请陛下责罚!”
听到“廷杖二十”,永昌帝眼中的冰霜才似乎松动了一丝。他冷哼一声:“既然你尚有几分请罪的诚意,朕便准了。”
沈崇山刚松了半口气,却听永昌帝接着道:“至于你堂弟沈崇音辞官之事,就不必了。”
沈崇山一愣,心中甚至升起一丝侥幸,难道陛下……
下一秒,永昌帝毫无感情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直接将其一家,赐死。”
沈崇山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那毕竟是他的堂弟,血脉相连的手足,朝中的助力!
可是,他看着永昌帝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所有求情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他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艰涩地应道:“……臣,遵旨。”
一旁的沈淼听到“赐死”二字,也是吓得浑身一抖,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兄长,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求情,生怕引火烧身。
这时,五皇子顾琰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将话题引回沈崇山遇袭之事上:“父皇,那沈太尉遇袭之事……”
“查什么查!”永昌帝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暴躁,“围猎之中流矢无眼,受伤落马不是常事吗?!谁骑马还没摔过几下!行了行了,既然沈爱卿已经给了交代,你们就都给朕退下!朕乏了!”
天子一怒,无人敢再置喙。顾琰和顾瑆连忙躬身称是,所有人,包括面如死灰的沈淼和心如刀绞却不敢表露的沈崇山,都默默地行礼退出了御帐。
帐外空地上,行刑的侍卫早已准备好。沈崇山被按在刑凳上,当着众多尚未完全散去的宗亲官员的面,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廷杖。那沉重的板子落在肉上的闷响,以及沈崇山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让在场许多人都不忍直视,却又忍不住“欣赏”当朝太尉被当众杖责的景观。
沈崇山趴在冰冷的刑凳上,二十廷杖带来的剧痛几乎将他的意识撕裂,厚重板子落下时皮开肉绽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下半身早已失去知觉,唯有一股股灼热粘稠的液体不断涌出,浸透了破碎的衣料,在身下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行刑完毕,侍卫面无表情地退开,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或怜悯,或讥讽,或漠然。
沈崇山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腿上的伤,带来钻心的疼,豆大的汗珠混着之前磕头留下的血污,从额角滚落,滴进尘土。他试图动一动,却只觉得浑身瘫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但他还不能就这样晕过去,陛下“开恩”,只罚了二十杖,只牺牲了一个堂弟一家,保住了他和妹妹的性命,保住了沈家的根基,他必须先谢恩。
于是,沈崇山用尽残存的力气,双臂颤抖得宛如风中枯叶,勉强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让他再次晕厥,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忍着疼痛,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拖着血肉模糊、几乎无法动弹的下半身,用双臂和肘部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刑凳上挪了下来,“噗通”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尘土沾染着血迹,糊了沈崇山一脸,他不管不顾,只是凭着本能,用那双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臂,支撑着千疮百孔的身体,朝着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帐方向,极其缓慢,却又无比郑重地俯下了身,额头重重磕在沾染了自己鲜血的土地上。
“臣……谢……陛下……隆恩……”他嘶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血气,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做完这一切,沈崇山最后一丝气力也彻底耗尽。支撑身体的手臂一软,整个人彻底瘫倒在地,脸侧贴着冰冷的地面,双目紧闭,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下身早已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而就在他因剧痛和虚弱意识模糊,即将昏厥过去的前一刻,他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恰好对上了一双清冷含笑的眸子。
穆希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之中,静静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只有毫不掩饰的、看戏般的戏谑与冰冷的嘲讽。
那笑容,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沈崇山最后清醒的意识里,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随即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昏迷。
已是奄奄一息的沈崇山被两名侍从用担架抬起,准备送回营帐医治。
沈淼同样跪在冰冷的地上,双膝处传来火辣辣的破皮痛感,血迹隐隐渗出,染红了裙裾。
她眼睁睁看着兄长被当众杖责,打得血肉模糊,听着那一声声板子落在肉上的闷响,敲击在她自己的心上,屈辱、恐惧、愤怒种种情绪瞬间交织在一起。
就在沈崇山被抬走,她强忍着膝盖的剧痛和眩晕,挣扎着想要起身跟上去时,眼角的余光也猛地捕捉到了不远处人群之中那道清冷的身影——穆希。
她没有说话,表情淡漠,眼神戏谑,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极淡极冷的弧度。
见此,一股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沈淼的理智,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用指甲抓花穆希那张看似平静的脸,将她碎尸万段!
是她!一定是这个贱人搞的鬼!兄长遇袭,黑豹发狂,这一切的倒霉事,定然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她,兄长和自己怎会受此奇耻大辱和重伤?
然而,现实却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兄长重伤昏迷,被匆匆抬走,生死未卜;陛下余怒未消,她自身难保。
此刻,沈淼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出意外地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她踉踉跄跄地试图站直身体,可跪了太久,膝盖又受了伤,刚一用力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和酸软,让她险些再次栽倒在地。
她狼狈地稳住身形,顾不上整理凌乱的鬓发和染血的衣裙,也顾不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拖着那双疼痛不堪的腿,一瘸一拐地、急切地朝着沈崇山被抬走的方向追去。
而转身的刹那,沈淼终究没能忍住,回头用那双充满了血丝和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剜了穆希一眼。
贱人,你等着,这个仇我一定会报的!
夜幕降临,篝火再起,只是经历了白日的连番风波,这场秋狩的收官晚宴,气氛总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尽管丝竹管弦依旧悠扬,舞姬身姿依旧曼妙,席间推杯换盏,但众人笑语晏晏之间,每个人的笑容底下都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永昌帝端坐于最高处的御座之上,面容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与平静,他依照惯例,对此次秋狩进行总结,言辞官腔而冠冕堂皇,褒奖了几位表现出色的宗室子弟与青年将领,其中自然少不了拔得头筹、风头正盛的邢远。
随后,内侍总管罗达上前一步,展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陈贵人温婉淑德,克娴内则,今有孕在身,为皇家开枝散叶,功不可没,着即晋封为嫔,赐号‘婉’,望其再接再厉,绵延后嗣。钦此——”
席间一位身着绯色宫装、容貌娇媚的女子立刻起身,盈盈拜倒,声音甜腻柔婉:“臣妾谢陛下隆恩!”
那正是新晋的婉嫔陈氏,她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得意与喜悦,与这略显沉闷的宴会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紧接着,第二道旨意颁布,关乎七皇子顾瑆的婚事与封号:
“七皇子顾瑆,已至婚配之龄,品性敦厚,今特赐婚:江氏嫡女江佑,端庄贤淑,册为宁王正妃;沐氏次女沐珍,温良勉之,册为宁王侧妃。择吉日完婚。另,七皇子顾瑆即日起分府另居,封为宁王。望其修身齐家,不负朕望。钦此——”
旨意一下,被点名的几人及家眷纷纷离席谢恩。
江佑和江家人依旧是一派沉稳,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沐珍则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中隐隐带着屈居侧妃的不甘;沐有德则是红光满面,尽管女儿是侧妃,闹出的事儿也不太光彩,但能与皇子联姻,还是让他觉得脸上有光。
顾瑆自己也上前领旨,神色间难掩一丝志得意满,齐人之福与亲王爵位双双到手,他自觉是今日最大的赢家之一。
就在众人以为旨意已毕时,内侍总管罗达再次上前,展开了第三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原太常寺少卿沈崇音,玩忽职守,所献之物凶性难驯,惊扰圣驾,其心叵测,罪不容诛!着即削去所有官职爵位,其本人及其家眷,即刻押赴刑场,斩立决!以儆效尤,望臣工慎之戒之!”
这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响!斩立决!
陛下以此等酷烈手段处置,其震慑之意不言而喻,更是对沈家毫不留情的打击。
然而,这还未完。罗达的声音略作停顿,继续宣读:
“太尉沈崇山,身为兄长,管教无方,识人不明,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更兼平日行事不谨,多有僭越!着即罚俸一年,降为光禄寺卿,暂留原职戴罪办事!并每日抄写《金刚经》十卷,送至宫中!”
太尉乃三公之一,位高权重,光禄寺卿虽也是九卿,但地位权势相差何止千里!
“另,沈氏女淼,骄纵成性,不修妇德,进献之物险酿大祸!即日起于家中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每日抄写《女则》、《女诫》各十遍,交由宗人府查验!”
对沈淼的处罚虽未涉及刑律,但“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等同于软禁,而抄写《女则》《女诫》更是公开的羞辱。
圣旨宣读完毕后,宴会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永昌帝此举,既是严惩,更是警告,他在用沈家的鲜血和屈辱,告诫所有臣子,天威不可测,皇权不可侵。
晚宴在这样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着。
穆希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穿梭的人群,悄然寻找着那个身影。
很快,她在皇子席次的末端看到了顾玹。
顾玹并未与人过多交谈,只是独自执杯,似乎也在人群中寻觅,两人的目光便在空中不期而遇。
穆希心中微动,白日里沈崇山遇袭之事最终被永昌帝轻描淡写地揭过,她一直疑惑顾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此刻见他安然无恙,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更是好奇。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顾玹遥遥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那双异色的眼眸在篝火的映照下,深邃得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光,正直直地望向她。
穆希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敬她?
瞬间的迟疑后,穆希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迎着顾玹的目光,微微颔首,随后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的滋味滑过喉咙,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暖意。
顾玹看着她饮尽,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也将自己杯中之酒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