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带着一夜寒凉的湿气,萦绕在洛阳城南这片鱼龙混杂的坊市间。
虞战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真实的空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柴扉。
第一次真正以这具身体的身份,踏入了大业六年洛阳城的街巷。
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189公分的个头让他有种鹤立鸡群般的压迫感。
尽管脸色因失血仍有些苍白,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四周时,已不见半分病弱,只有一种冷冽的审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既是适应这具重伤初愈的身体。
更是在用这双属于“虞战”的眼睛,重新丈量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几个早起的妇人正聚在井边打水,说笑声却在看到虞战的瞬间戛然而止。
一个扎蓝头巾的妇人手中的木桶“咚”地掉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们的裙角。
“虞...虞爷...”
最年长的妇人哆嗦着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其他几人立刻跟着低头,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虞战下意识摸了摸脸——难道原主脸上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这个动作却让妇人们齐齐后退一步,蓝头巾的妇人甚至撞翻了身后的水盆。
巷口的早市正热闹。
卖胡饼的西域商人刚揭开蒸笼,白气腾腾中看见虞战的身影,手一抖差点打翻整个笼屉;
两个正在讨价还价的布商突然噤声,年轻的那个甚至把刚量好的绢帛全掉在了地上。
“虞爷安康!”
“虞爷起得真早...”
“虞爷尝尝新到的葡萄干?”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虞战渐渐明白了状况——
不是他长得吓人,而是原主在这片街区的“威名”。
他随手接过胡商硬塞来的芝麻胡饼,咬了一口,香脆的面皮在齿间碎裂。
摊主如蒙大赦,连连作揖。
转过街角,三个正在欺负菜农的地痞突然僵住。
为首的光头汉子脸上还挂着狞笑,举起的拳头却停在了半空。
“铁手张的人?”
虞战眯起眼睛。
这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自动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不...不是!”
光头慌忙放下拳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就是...就是帮王老汉看看菜新不新鲜...”
被按在地上的老农趁机爬起来,却不敢跑,只缩在墙角发抖。
虞战注意到他破旧的衣衫下露出几道淤青——这分明是长期被勒索的痕迹。
“滚。”
这个字轻飘飘地从虞战嘴里吐出来,三个地痞却像听到赦令般扭头就跑。
老农战战兢兢地捧起一把最水灵的菘菜:
“虞爷...孝敬您的...”
虞战没接。
他蹲下身,从散落的菜筐里捡起一个摔烂的萝卜,在粗布衣襟上擦了擦,直接啃了一口。
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尝到如此纯粹的味道。
“以后,”
他嚼着萝卜,声音含糊却足够清晰,
“这条街我罩了。”
老农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虞战三口两口啃完萝卜,随手将萝卜缨子丢在路边,背着手继续往坊市深处走去。
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湿滑,两侧夯土墙头探出几枝早开的杏花。
“原来隋朝时的洛阳长这样...”
他暗自嘀咕。
另一世在史书和图册上看到的“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记载,此刻无比具象地呈现在眼前。
宽阔的黄土主街两侧,是整齐划一、高耸的夯土包砖坊墙,将整座城市分割成一个个规整的矩形“里坊”。
目光越过坊墙,能望见坊内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屋顶。
覆盖着在初升朝阳下泛着青灰色光泽的筒瓦。
静默地诉说着帝国都城的恢弘气象与严密秩序。
转过一个弯,避开主街的肃穆,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喧嚣声浪扑面而来——西市开市了。
空气里弥漫着牲畜、香料、皮革和人汗混杂的浓烈气味。
满载货物的骆驼刚刚结束长途跋涉,正被胡商们吆喝着屈膝卧倒,沉重的包裹从它们高耸的驼峰上被卸下。
穿着各色胡服、卷发深目的粟特人或波斯人,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与早到的买家高声议价。
一捆捆色彩斑斓的波斯地毯被猛地抖开。
积攒了一路的细小尘埃在金色的朝阳光束中飞扬舞动,形成一圈圈梦幻的光晕。
旁边,散发着浓郁气味的香料被从皮袋中倾倒出来,堆成小山。
虞战看得入神,这活生生的历史场景让他这个历史系学生心潮澎湃,几乎暂时忘却了自身的处境。
然而,他这专注的凝视,以及他那过于高大显眼的身形和彪悍的气质,却让周围原本热闹的氛围为之一滞。
那些本地的、熟悉“净街虎”名号的商贩们,早已纷纷缩起了脖子。
脸上讨好的笑容变得僵硬,眼神躲闪,连吆喝声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生怕一不小心惹到这尊煞星。
“上好的于阗美玉——”
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商刚喊到一半,突然卡壳似的捂住嘴,手忙脚乱地收起摊位上的玉器。
虞战蹲在一个卖琉璃器皿的摊子前,拿起个天蓝色的小瓶对着阳光端详。
摊主是个粟特老人,山羊胡子抖得像风中的枯草。
“多...多少钱?”
虞战故意粗着嗓子问。
“不、不要钱!”
老人扑通跪下,
“孝敬虞爷的...”
虞战皱眉,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这是早上柳氏偷偷塞在他枕下的——拍在摊位上:
“当我虞战是强盗?”
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卖胡饼的西域少年吓得把刚出炉的馕饼掉进了炭火里,滋啦冒起一股青烟。
继续往前逛,虞战被一阵清越的铃声吸引。
街角有个戴幞头的说书人,正摇着铜铃准备开讲。
围观的小童看见虞战,顿时作鸟兽散。
“...却说那汉高祖斩白蛇起义...”
说书人硬着头皮开讲,声音却越来越小。
虞战索性盘腿坐在最前排的石墩上,从兜里掏出把瓜子——
这是路过炒货摊时,摊主哭着塞给他的。
说书人额角渗出冷汗,突然话锋一转:
“今日改说《虞郎君单刀破贼阵》!”
随即现编了一段虞战如何一人打跑十个泼皮的英雄事迹。
虞战差点被瓜子呛住。
起身时,他往说书人铜锣里丢了两枚铜钱,铛啷两声格外清脆。
日头渐高,虞战拐进一条僻静小巷。
墙根蹲着几个玩羊拐骨的孩童,看见他立刻僵成木偶。
唯独一个扎冲天辫的小丫头继续专注地抛接骨头,嘴里还数着:
“二十一,二十二...”
“丫头不怕我?”
虞战蹲下身。
小丫头抬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
“阿娘说虞哥哥是好人,上次把抢我饴糖的坏蛋打哭啦!”
虞战怔住。
记忆深处浮起一段画面——半个月前,他确实揍过一个抢小孩糖的混混。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骨子里并非全然是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