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覆盖全球的丧葬帷幕。
它从亚洲大陆新海市的摩天楼群坠落,冲刷着欧洲联邦柏林区的锈蚀穹顶,浸润着北美合众国纽约废墟的钢筋骨架,最终汇入南极洲冰原下的化学废液海。这颗被榨干能源的星球,每一滴雨都裹挟着工业腐朽的腥气、化学废料的刺鼻味,还有底层生物腐烂的恶臭,黏腻地覆盖在地表,像一层无法剥离的脓疮。
陈文宗蜷缩在新海市第三区废弃写字楼的通风管道里。管道壁的金属外壳被雨水泡得发烫,凝结的水珠滴落在脖颈上,冰凉刺骨。这栋曾是东亚联邦金融副中心的高楼,如今只剩锈蚀的钢筋骨架,像一具巨大的金属骷髅,在灰黄色雨幕中沉默矗立。
回来的第十五天,他依旧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
五年的时空隔绝,不仅抹掉了他的身份和财产——当年和赵凯一起盗取能源数据赚下的五十万信用点,早已被政府按《全球能源危机应急法案》无偿征用,账户在全球金融系统中彻底注销——还让他成了全人类的“必除目标”。《全球黑户清零法案》由七大联邦联合签署:“凡无身份、无全球统一监管终端者,均视为威胁文明存续的危险分子,一经发现,可直接处决。”
他不敢联系任何旧识。
五年足以让所有人际关系腐烂。当年的加密频道早已失效,一起摸爬滚打的伙伴,要么死于矿难、饥荒或清剿,要么为了生存沦为彼此的猎物。前几天深夜,他路过曾经常去的“铁锚”酒吧,看到调酒师老杨拄着劣质机械义肢翻找废品,手腕上的监管终端闪烁着“集体意志”模式的红光。陈文宗躲在巷口阴影里,攥紧胸口的魔法结晶,终究没敢上前——他不知道老杨会不会为了三个月的能源配给,举报这个“失踪五年的黑户”。
从管道缝隙往外望去,是铺展到天际线的陌生图景。
城市外围的废弃工业区绵延数百公里,高耸的烟囱像墓碑直指天空,五年前这里还是全球最大的机甲零部件基地,如今只剩锈蚀的机械臂在雨中腐烂。工业区与城区交界处,流民棚户区用机甲残骸和塑料布搭建,密密麻麻像雨后霉菌,窝棚间的泥泞小道上,人们为半块过期营养液就能拔刀相向。陈文宗曾亲眼看到一个母亲,为了半瓶能源液把孩子卖给黑市贩子。
城市中心的中层区,全息广告屏循环播放着“全球能源动员令”。画面交替出现总统僵硬的笑容、“绿洲世界”的模糊影像,还有其他大陆的惨状——欧洲联邦贫民窟被粒子炮清扫,非洲联盟流民争抢水资源,南美联邦黑户被强制押往传送站。电子合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跨世界远征是唯一出路!清除冗余,团结一心!”
这些都是他离开后五年里形成的。他像个闯入者,站在故乡却感觉来自另一个星球——事实上,他确实来自魔法世界。全球联合的“人类文明存续联盟”、无孔不入的“黑户探测仪”、强制升级的“集体意志”终端、即将启动的“跨世界计划”,每一个名词都陌生而危险。
最近的全球清剿愈发密集。
巡逻队数量翻倍,探测仪扫描频率大幅提升,甚至有全球联合清剿小队带着重型机甲地毯式搜查。陈文宗在通风管道里偷听到士兵对话:“一周内清空所有黑户,身强力壮的编为先遣队勘探‘绿洲世界’,老弱病残送科学院当实验材料,不能浪费。”
他在废弃终端上破解到更多信息:联盟将所有资源投入“跨世界计划”,锁定了代号“绿洲”的异世界,能源储量足够人类使用一百年。为确保入侵顺利,联盟即将强制升级所有终端,启用“全球集体意志”模式,通过神经连接监控情绪、干预思想,甚至强制接管身体行动。
黑户是没被终端控制的“自由人”,既被视为隐患,又被当成廉价资源。
为了活下去,陈文宗把自己变成了“幽灵”。
他将魔法世界的亚麻布衣藏在通风管道深处,用捡来的破旧合成纤维外套裹住自己,油污和尘土掩盖了身上的血腥味与魔法结晶的能量波动。这枚结晶是他与另一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最致命的隐患——在能源枯竭的全球,稳定的能量波动足以让他成为科学院或黑市猎人的目标。
即便是深夜,追捕也从未停止。
全球同步播放的公告反复循环:“举报黑户奖励三个月能源配给,击毙奖励半年。” 画面里黑户被粒子炮轰成碎片,配文“清除冗余,净化人类”像诅咒回荡。更可怕的是同类相残,流民们成了编外猎手。前几天深夜,陈文宗在垃圾桶翻找营养液时,被一名流民持匕首袭击,对方嘶吼着“抓住你我就能活下去”。他挣脱时用金属碎片划伤对方喉咙,看着鲜血喷涌,没有丝毫愧疚——这个世界,仁慈就是自杀。
但他也见过人性的微光。
在废弃地铁隧道,他遇到了年迈的机械工程师老顾。当时他伤口感染发高烧,老顾没有举报,反而用珍藏的抗生素帮他处理伤口,分给了他半块压缩饼干。老顾说自己儿子也是机甲工程师,因拒绝参与人体实验被注销身份,最终死在清剿中。
“这颗星球的楼、机甲、管道,都是我们这些‘冗余’建的。”老顾声音沙哑,“联盟抢别人的世界,却不放过同胞,这样的文明延续下去有什么意义?”
陈文宗没说话。他知道老顾说得对,但生存面前,意义一文不值。而且他不敢透露太多,甚至不敢说真实姓名——这个世界,任何信任都可能成为致命漏洞。
他用那枚低级魔法结晶,在“铁笼”黑市换了微型监听设备,捕捉到关键信息:“绿洲世界的能源是稳定自然能量,比暗能结晶高效清洁;远征军第一批次百万人,三十万是黑户先遣队,死亡率至少八成;终端升级一周内完成,远征军士兵必须强制升级。”
参军成了唯一的生路。
留在新海市,不出三天就会被清剿,要么被击毙,要么送进科学院;加入先遣队虽可能成为炮灰,但至少能获得合法身份,暂时避开死亡,还能接触联盟核心计划,查清“绿洲世界”的真相。
陈文宗开始为参军做准备。
他深夜勘察路线,标记探测仪位置、巡逻队换班时间和隐蔽点,发现征兵点附近探测仪密度最低。他用废弃钢管练习格斗,拆解旧电子设备复习机甲维修技能,确保通过测试又不暴露真实实力。
出发前,他去见了老顾。
“先遣队是去送死的。”老顾摇了摇头。
“我没有选择。”陈文宗平静地说。
老顾沉默片刻,掏出一枚微型芯片:“这是全球通用机甲核心数据,或许能帮你。记住,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只有自己的命最重要。”
陈文宗接过芯片攥紧,低声道谢后转身离开。他不敢和老顾走太近,生怕连累这个唯一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
三天后,凌晨三点,雨势渐小。
陈文宗从通风管道钻出,弓着身子贴着墙壁快速移动。避开探测仪,利用巡逻队换班间隙,像影子一样穿过小巷。沿途满是黑户尸体,有的被粒子炮炸得残缺不全,有的饿死在垃圾桶旁,有的被流民割喉,雨水冲刷着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距离征兵点一百米时,清剿小队的机甲轰鸣声传来。他躲进废弃报刊亭,看着三台重型机甲开过,探测仪红光闪烁,其中一台脚下拖着几具黑户尸体,像拖着垃圾。
机甲走远后,陈文宗冲向征兵点。
废弃广场上,围着合金围栏,两名机甲士兵肩扛粒子炮守在门口。广场上聚集着来自全球的黑户和流民,低着头缩着肩膀,脸上满是恐惧和侥幸。有人因紧张触发探测仪,立刻被士兵按住,粒子炮枪口顶在头上,枪声响起,尸体被踢到一边。
人群中,陈文宗看到了十几岁的黑户少年阿杰,前几天在垃圾桶旁见过。阿杰蜷缩在角落,抱着破旧背包,眼神里的求助很快黯淡下去。陈文宗移开目光,他自身难保,同情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排队登记筛查!”士兵的扩音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陈文宗跟着队伍走向登记台,手心全是冷汗。登记员头也不抬地问:“姓名?”
“陈文。”他隐去“宗”字,声音沙哑。
“以前干什么的?”
“机甲维修。”
登记员用扫描仪扫过他的手腕,显示“黑户身份确认”,扔给他一个黑色临时手环:“戴上,丢了或摘下就地枪决。去测体能,两项合格编入先遣队。”
手环上的编号是EA-739(EA代表东亚联邦),微弱的电磁波动让他松了口气——这是暂时的保命符。
体能测试中,他刻意放慢速度,落在中游,格斗时用简单关节技制服对手,刚好达标。技能测试维修“开拓者”机甲次级能源线路,他快速定位短路故障,焊接校准一气呵成,只用了规定时间的一半。
“合格了。”测试员点了点头,“明天早上六点,机甲营报道,手环不能摘。”
走出征兵点时,天已亮。太阳从摩天楼缝隙中透出微光,却驱不散全球的绝望。陈文宗回到通风管道,取出亚麻布衣和芯片贴身藏好,这是他与过去仅存的联系。
他知道,从明天起,将踏入新的漩涡——终端升级、思想控制、跨世界入侵、先遣队的高死亡率,还有未知的背叛与陷阱。但他不再恐惧,至少暂时摆脱了死亡威胁,有了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
时空夹缝中,周文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覆盖全球,看到了新海市的清剿,欧洲的惨案,非洲的争抢,南美的押送。他看到陈文宗的孤独潜行、步步为营,看到他眼底的警惕与挣扎,看到老顾的善意、流民的贪婪、士兵的冷漠。
他能预知无数种可能,却始终无动于衷。
这场由贪婪引发的跨世界战争,这场人性与生存的终极考验,才刚刚拉开序幕。
陈文宗朝着机甲营走去,步伐沉稳。街道上,清剿小队依旧巡查,探测仪红光闪烁,终端升级的公告全球同步滚动。手腕上的临时手环像脆弱的护身符,背后是更深的黑暗与更血腥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