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冰尘迷障》
伏羲号驿路流星网络的那一刻,仿佛从一条湍急却有序的能量河流,猛地扎进了冰冷而混沌的现实海洋。那种感觉异常鲜明——前一秒还在流光溢彩的通道中平稳滑行,周遭是扭曲拉伸的色带和模糊的时间感;下一秒,所有人为制造的超维舒适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柯伊伯带外围那真实不虚的、充满物质感的深邃黑暗。
舰桥主屏幕上,原本代表能量流线的柔和光带消失了,代之以密密麻麻、如同暴风雪前飞蝗群般的白色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块可能对舰体造成威胁的冰尘或微型天体。那特有的、毫无波澜的合成音在舰桥中有节奏地响起,成了这片死寂宇宙中最常听到的声音。
航道Z-7区检测到冰晶团密度超标,建议右转15度,偏航距0.3天文单位进行规避。
注意,左舷前方检测到不规则小型柯伊伯体,直径约800米,成分以水冰夹杂硅酸盐为主,相对速度每秒12公里。
导航精度受局部微引力场干扰,下降百分之三点七。建议启动辅助定位阵列,扫描频率调整为delta-7,以增强信噪比。
林远矗立在舰桥中央,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前方那片被无数星尘略微模糊、却更显深邃的黑暗。他的手指在虚触控制台上无意识地轻点,大脑飞速运转,处理着汇海来的每一条信息。批准调整。各岗位保持最高警惕,传感器阵列全开,任何异常能量波动或非自然规律的质量聚集,无论多微弱,都必须立即报告。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这压抑的环境中注入了一丝安定。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这里不是模拟训练场,每一次规避 maneuver 的背后,都是对飞船性能、对算力、对他本人决断力的极限考验。
云心安静地坐在副指挥席上,那双能感知微妙能量流动的眼睛,此刻微微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纤细的双手捧着那枚良渚玉琮,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古老而神秘的纹路。玉琮在这里显得异常安静,不像在驿路流星网络中那样活跃,只有当她将全部心神沉入其中,才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穿越了无垠虚空与远方某种存在遥相呼应的温润悸动。那感觉,如同在喧嚣人群中捕捉到一缕熟悉的心跳。
这里的很乱,她终于睁开眼,转向林远,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用了更偏向自身感知体系的词汇,这是她和林远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冰尘本身带着凛冽的寒意,但更深处,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强行搅动过的痕迹,充满了不安的漩涡和逆流。不像自然形成的混沌,倒像是……某种巨大力量离去后,残留的尾迹仍未平息。
林远微微颔首,他从不轻视云心的直觉。她的感知往往能触及仪器无法探测的领域。烛龙,重点分析环境干扰源的能量残留特性,尝试建立模型,区分典型的柯伊伯带自然现象与非自然扰动特征。
分析中……短暂的沉默后,回应,干扰源呈多频段、广谱分布,其中约百分之八十八的波动符合柯伊伯带典型冰尘云与微引力场相互作用模型。但存在约百分之十二的异常波动,其频谱特征呈现非自然谐波……与数据库记录的、宋星低功率环境探测或导航信号,有百分之六十四的相似度。信号强度极弱,接近于背景噪音,但分布具有指向性。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舰桥所有人员心中荡开涟漪。宋星的信号!哪怕是千年前残留的、微弱到几乎湮灭的痕迹,也如同黑暗中的一缕萤火,明确地告诉他们——方向没错,他们正在一步步接近那个失落的传奇。
航行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不仅是对飞船技术的考验,更是对船员精神意志的磨砺。窗外不再是变幻莫测、至少还带着生机感的能量光影,而是永恒不变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以及偶尔掠过、反射着遥远太阳微光的、死寂冰冷的岩石。一种源于宇宙尺度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弥漫在船舱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对抗这种精神上的重压,舰内广播系统会定期播放一些来自地球的声音。有时是贝多芬雄浑的交响乐,那充满人类抗争与激情的旋律,在这片虚无中显得格外珍贵;有时是古老的琴箫合奏,空灵悠远,让人恍若置身于江南水乡或山间竹林;更多的时候,则是胖嫂从星际民宿发来的、定期更新的问候视频。
屏幕上,胖嫂那张圆润的、总是乐呵呵的脸庞显得格外亲切。她身后可能是熙熙攘攘、充满烟火气的地球街道,可能是她新布置的、融合了宋星元素的主题房间,也可能是她正在兴致勃勃地介绍新研发的星际茶点。
哎哟,林博士,云心姑娘,还有伏羲号上所有的英雄们!胖嫂的大嗓门透过扬声器传来,你们在那边还好不?咱这儿一切都好,就是大家可想你们了!最近我这民宿啊,推出了模拟驿路流星VR套餐,火爆得不得了!大家都想体验一下你们走过的路呢!放心家里,一切都好,等着你们凯旋!记得多穿点,那边儿听说挺冷的!
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和胖嫂质朴的关怀,总能引得船员们会心的微笑,暂时驱散心头的阴霾,也勾起一丝淡淡的、对那颗蓝色星球的思念。这思念,既是软肋,也是铠甲。
经过数日小心翼翼、如同在雷区穿行般的航行,传感器上代表异常引力波动和能量辐射的读数,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干扰,而是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稳定,也越来越具有明确的指向性。目标坐标,那个在宋星星图上被重点标记的区域,已经近在咫尺。
根据当前航速及环境阻力计算,预计在穿越前方厚度约零点零五天文单位的高密度冰尘带后,即可抵达目标区域。烛龙基于所有数据,做出了最终的航行判断。
林远深吸了一口舰内循环的、带着微微臭氧味的空气,目光扫过舰桥上每一张紧张而又期待的脸。全体注意,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护盾能量分配提升至百分之一百二十,优先保证舰首及核心舱室。所有武器系统待命,非必要岗位人员进入安全舱。准备穿越冰尘带!
伏羲号庞大的舰身微微调整姿态,流线型的设计此刻展现出优越性,它如同一条感知到危险而绷紧肌肉、潜入深海的巨鲸,缓缓驶入了那片仿佛由无数钻石尘埃构成的、浓厚得几乎化不开的乳白色迷障之中。
能见度瞬间降至极低,舷窗外不再是星空,而是一片翻滚涌动的、缺乏细节的白。只有高精度的引力波雷达和主动粒子传感器,还在顽强地于主屏幕上勾勒着外界的轮廓——那是无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冰岩,如同潜藏在浓雾中的暗礁。飞船防护力场与冰晶群持续摩擦,发出一种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嗡嗡声,力场护盾不时泛起剧烈的、彩虹色的涟漪。偶尔与稍大块的冰岩擦身而过,都会引发一阵明显的震动和短暂而尖锐的碰撞警报,随即又被迅速调整姿态和强化局部护盾而化解。
这种感官被剥夺、完全依赖仪器、每一次震动都牵动人心的压抑航行,持续了将近一个地球时。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舰桥内只剩下冷静的报告声和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
当伏羲号的舰首终于如同破开浓雾的利刃,从这片冰尘带最浓密的区域挣扎出来时,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无法抑制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让舰桥上每一个人,包括早已见惯宇宙奇观的林远和感知过无数能量异动的云心,都在瞬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们的瞳孔因极致的、超越想象的震撼而急剧放大,呼吸为之停滞。
那里,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擦拭过的、异常清晰透彻的星空幕布之前,悬浮着一个……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