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警察宣言》
侦察舰的骚扰攻击停止了。它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如同完成任务的猎犬,静静地悬浮在碎片带边缘,冰冷的舰体反射着远处垂死恒星的红光,充满了嘲弄与监视的意味。
“伏羲号”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那片巨大的时空褶皱,已经近到可以用肉眼观察——它不再仅仅是星图上的扭曲,而是窗外一片不断蠕动、变幻的、如同拥有生命的抽象画,吞噬着途经的一切星光,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虚无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达到顶峰时,主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干扰条纹闪烁了几下,随即稳定下来。一张面孔出现在屏幕中央。
那不是一张人类的面孔,至少不完全是。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陶瓷质感,五官轮廓完美符合黄金分割比例,却僵硬得如同大理石雕像。最令人不安的是它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它穿着剪裁极其合身、没有任何标识的银灰色制服,领口紧扣,一丝不苟。
这就是时间警察的指挥官,“仲裁者”。
他的目光(如果那两潭黑暗可以称之为目光的话)平静地扫过舰桥,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每一个人的灵魂。没有敌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有一种绝对的、非人的理性。
“林远船长,以及‘伏羲号’的全体乘员。”“仲裁者”开口了,他的声音同样经过精密合成,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平稳,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判决书。“我是时空一致性维护部队,第七序列指挥官,你们可以称我为‘仲裁者’。”
舰桥内鸦雀无声,只有他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你们的存在,以及你们所携带的‘异常物品’——编号cN-738‘良渚玉琮’,编号Sd-041‘宋星科技载体’,以及编号AS-889‘思维种子’——已经对t-7984主时间线的稳定性构成了不可接受的威胁。”
他说话的同时,主屏幕一侧开始快速闪现图像碎片:沈括投影出现时的能量爆发、宋星舰“云帆号”被激活的瞬间、赵明远启动“混沌源点”时引发的时空涟漪……每一个画面都伴随着复杂的数据流,显示着这些事件对“历史熵值”和“因果链完整性”造成的冲击。
“历史,并非你们所理解的线性叙事。它是一条奔涌向前的河流,有其固有的河道与流向。确保这条河流的纯净与稳定,避免其因‘杂质’(指未被授权的时空干预和科技跳跃)而改道、泛滥,乃至最终干涸,是我们的最高职责。”
他将手轻轻抬起,一个简单的三维河流模型出现在他手边。然后,他模拟着向河流中投入了几块巨大的“岩石”(代表宋星科技、归墟探索等)。“看,这些‘异常节点’会制造漩涡,改变流速,甚至可能冲垮堤坝,导致整条河流陷入无法预测的混沌。而混沌,是文明存续的最大敌人。”
他的比喻清晰而冷酷,带着一种无法反驳的逻辑力量。
“赵明远的行为,是第一次严重的河道违规。而你们的介入,则加剧了这种不稳定。你们每一次利用不属于这个时间线的科技,每一次与‘归墟’那样的悖论集合体接触,都是在向河流中投入新的巨石。”
“仲裁者”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远。
“基于《时空保育基本法》第117条,我在此向你们发出最终劝告。立刻停止一切抵抗与违规航行。交出所有‘异常物品’,并自愿接受‘认知重置协议’。在此之后,你们将被安全送回你们原本的、未被扰动的t-7984时间线节点,你们关于此次事件的记忆将被无害化封存,你们的生活将回归‘正轨’。”
“认知重置……”丽莎低声重复,脸色煞白。那听起来比死亡更可怕,是彻底的、被动的遗忘,是对自我存在的否定。
“这是唯一能避免‘格式化’程序启动的方案。”“仲裁者”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讨论天气,“‘格式化’将彻底抹除你们的存在,包括一切物质痕迹和信息残影,以确保时间线的绝对纯净。选择权在你们手中。是接受秩序的引导,回归平静的河流;还是坚持你们的‘可能性’,最终被当作错误的数据……彻底删除。”
屏幕暗了下去,“仲裁者”的面孔消失了。只留下那段最后的通牒,如同冰冷的铁锥,钉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舰桥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前与侦察舰交火的紧张,被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恐惧所取代。他们面对的,不是一场可以凭借勇气和技巧获胜的战斗,而是一个关于存在意义的、冷酷的审判。
回归“正常”,忘记一切惊心动魄的冒险,忘记宋星的秘密,忘记赵明远的牺牲,甚至忘记云心对女儿的追寻……作为茫茫人海中一个普通的个体,度过余生。
或者,坚持所谓的“可能性”,然后被从时间线上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dr. 李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干涩:“他……他说得并非全无道理。我们无法评估我们的行为,究竟会对未来造成多么灾难性的后果。也许……也许接受重置,是对全人类历史负责……”
“负责?”云心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愤怒与悲伤的火焰,“谁来为赵明远负责?谁来为那些被收容在‘归墟’里的天才意识负责?谁来为我的小雅负责?!就因为他们的思想‘不合时宜’,就应该被修剪、被遗忘吗?如果历史只是一条不允许任何意外的、死气沉沉的运河,那文明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台按部就班运行的机器!”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上。
“可是,云心教授,”一名年轻的船员怯生生地开口,“如果我们的坚持,真的会导致……导致无法挽回的时空灾难呢?我们……我们有权利拿整个人类的未来去冒险吗?”
理性的恐惧与对自由意志的渴望,在舰桥内激烈碰撞。每个人都面临着内心的巨大挣扎。是选择安全的、被安排好的“正确”人生,还是选择危险的、充满未知但属于自我的“可能性”?
林远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船员们,看过他们脸上的恐惧、迷茫、挣扎,也看过dr. 李的动摇,云心的决绝。他想起了“伏羲号”启航时的使命——探索未知,拓展人类文明的边界。这边界,难道不包括时间的维度,不包括可能性的维度吗?
他想起了月球巨目那滴充满情感的“眼泪”,那是对“珍惜与敬畏”的考验。时间警察的“秩序”,是否缺少了这份对生命本身复杂性的“敬畏”?
漫长的沉默之后,林远站直了身体,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舰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秩序,如果意味着抹杀一切意外、一切不同、一切超越常规的思想,那么这种秩序,与宇宙的热寂何异?文明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延续,更在于其在延续过程中所绽放的……无限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坚定地望向窗外那片令人不安的时空褶皱,仿佛在向那个看不见的“仲裁者”宣战。
“我们选择可能性。”
这简单的六个字,如同在寂静的冰原上投下了一颗火种。它意味着拒绝被定义,拒绝被修剪,意味着他们将踏上一条更为艰险、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抗争之路。
“伏羲号”的航向,在这一刻,被彻底锁定。不再是单纯的逃亡,而是一场为了扞卫“可能性”本身,向无形巨墙发起的冲锋。道德困境并未消失,但它被一个更崇高的选择暂时覆盖。现在,他们需要做的,是在被“删除”之前,找到那条通往“可能性”避难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