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暗河魅影》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只余下几点疏星倒映在墨汁般浓稠的运河水面上。陈明远的小船,如同投入砚台的一粒微尘,悄无声息地缀在远处那艘吃水极深、形迹可疑的货船后面。船头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咫尺之地,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挣扎。
空气凝滞,带着水腥气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味道。陈明远伏在低矮的船舷边,夜风掠过他紧绷的脸颊。身旁的林翠翠紧抿着唇,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上官婉儿则像只警惕的夜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水面。张雨莲蹲在船尾,纤长的手指探入冰凉的河水,又迅速收回,脸色在昏灯下显得格外凝重。
“大人,”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指向右前方岸边一片在夜色里如同鬼影般摇曳的芦苇丛,“这条水道不对。看水流和岸势,这……像是往废堰口去的暗河支汊!”
“废堰口?”陈明远眉头紧锁,这个词带着不祥的意味。那是运河废弃已久的一段旧河道,据说底下暗流丛生,水网复杂如迷宫,是官府巡查的盲区,也是走私贩子的天堂。
他心念急转,刚想下令谨慎靠岸观察,脚下的船身猛地一震!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被强行撕裂的刺耳刮擦声,毫无预兆地从船底传来,狠狠刮过每个人的神经!小船剧烈地颠簸摇晃,冰冷腥臭的运河水哗啦一下泼溅进来,打湿了鞋袜裙裾。
“水下有东西!”上官婉儿失声惊呼,手已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刃上。
话音未落,惊变陡生!
就在小船左侧,距离张雨莲不足一臂之遥的水面,毫无征兆地“哗啦”破开!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惨白得如同被河水泡烂的枯骨,带着淋漓的水珠和河底淤泥的腥气,闪电般探出水面!五根手指如同铁钩,指甲乌黑尖利,带着一股非人的死气和蛮力,狠狠扒住了湿滑的船舷!
“啊!”林翠翠的惊叫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的抽气。
那惨白的手指死死抠着船板,仿佛要将整条船拖入这无底的深渊。紧接着,另一只同样惨白的手也破水而出,扒在船舷上!浑浊的水花四溅中,一个披散着水草般长发的头颅猛地从水下抬起!一张肿胀变形、五官模糊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唇青紫外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动般的怪响!
“水鬼!”林翠翠的声音终于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双腿发软。
“稳住!”陈明远厉喝一声,压下心头的惊悸。他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长篙灌注全力,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朝着那“水鬼”扒住船舷的恐怖手臂猛戳下去!
“噗嗤!”
沉闷的入肉声响起,篙尖传来的触感并非刺中朽木,而是带着韧性的血肉!那“水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抓住船舷的手骤然松开。然而,就在它身体因剧痛而扭曲下沉的瞬间,另一只惨白的手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挥向船尾正欲拔剑的上官婉儿!
那手上竟握着一柄尺余长、通体乌黑无光的短刺,在水面微弱反光下,带出一道淬毒般的幽蓝轨迹!
上官婉儿瞳孔骤缩,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反应已是极快,腰肢一拧,身体急急后仰。冰冷的乌刺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猛地从上官婉儿身侧扑出!
是张雨莲!
她没有半分犹豫,如同护雏的母豹,整个人撞向上官婉儿,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将她撞离了那致命乌刺的轨迹!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乌刺险之又险地擦着张雨莲的左臂外侧划过,锋利的刃口瞬间割开了她藕荷色的薄衫,在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血痕!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衣袖。
“雨莲!”上官婉儿惊呼,反手扶住踉跄的张雨莲,又惊又怒。
“我没事!”张雨莲咬牙,脸色因疼痛而发白,眼神却更加凌厉,右手已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
水下仿佛炸开了锅!
就在陈明远重创第一个“水鬼”的同时,小船四周如同沸腾一般,又是数道水花猛烈炸开!另外三四个同样惨白肿胀、披头散发的身影从浑浊的河水中冒出,它们无声无息,动作却带着水底生物特有的诡异迅捷,挥舞着同样的乌黑短刺,或扒住船沿向上攀爬,或直接挺刺向船上众人!那肿胀的面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形,黑洞洞的眼窝仿佛直勾勾地盯着人灵魂深处,喉咙里“嗬嗬”作响,如同地狱恶鬼的低语。
“守住船舷!别让它们上来!”陈明远大吼,长篙在他手中化作游龙,横扫竖劈,将一只试图攀爬的“水鬼”狠狠砸落水中。篙身与对方的乌刺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锵锵”声,震得他虎口发麻。这些怪物力量大得惊人!
上官婉儿将张雨莲护在身后,短刃出鞘,寒光在夜色中织成一片光网,精准地格开刺来的乌刺,刀锋顺势抹过一只惨白手腕,带起一溜血珠。林翠翠虽吓得花容失色,却也强自镇定,抄起船上一根备用的短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一个刚冒头的“水鬼”脑袋猛砸过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而,“水鬼”的数量似乎还在增加!它们在水下如同附骨之疽,围绕着脆弱的小船疯狂攻击。小船在剧烈的冲撞和摇晃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河水不断涌入,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沉!
“这样下去不行!船要沉了!”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喘息,汗水混着溅上的河水从额头滑落。一只“水鬼”的乌刺几乎擦着她的腰侧刺过,被她险险避开。
混乱中,一声带着急切和决绝的清喝穿透了厮杀的喧嚣:
“都趴下!”
是张雨莲!
她不知何时已挣脱了上官婉儿的保护,不顾手臂流血,半跪在摇晃的船尾。她的手中,赫然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扁圆铜盒!盒盖已然掀开,露出里面一层细如粉尘的、闪烁着奇异幽蓝光泽的粉末。那光芒在夜色中显得妖异而危险。
陈明远心头猛地一跳,瞬间认出那是张雨莲秘制的“迷踪粉”——混合了多种强效麻痹药草和微量刺激神经的毒素,一旦吸入,轻则眩晕麻痹,重则产生恐怖幻觉,药效霸道绝伦!
“闭气!”陈明远立刻大吼示警,同时屏住呼吸,身体伏低。
张雨莲眼神决绝,手腕猛地一扬!一大蓬幽蓝色的粉末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呈扇形朝着船周汹涌的水面疾射而出!
幽蓝的粉末如同拥有生命的萤火虫群,在接触到水面和那些“水鬼”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药草和某种腥甜刺激的诡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效果立竿见影!
那些正疯狂攻击、悍不畏死的“水鬼”们,动作骤然变得无比迟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住了手脚,挥舞乌刺的手臂僵在半空,向上攀爬的动作凝固成怪异的雕塑。它们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变了调,化作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嘶鸣和混乱的呜咽。离得最近的两个“水鬼”,肿胀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深陷的眼窝似乎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其中一个甚至松开了扒住船舷的手,直挺挺地向后倒入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水下的攻击瞬间停滞,只剩下那几个中了招的“水鬼”在水面上痛苦地翻滚、嘶嚎,搅得水面一片混乱。那诡异的幽蓝粉尘一部分漂浮在水面,一部分附着在它们湿漉漉的身体上,在黑暗中发出点点磷光,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小船的压力骤然减轻。
“快!趁现在!”陈明远当机立断,声音因短暂闭气而有些发闷。他顾不上喘息,长篙猛地插入水中,拼尽全力撑船,试图摆脱这片如同鬼魅的水域。
上官婉儿和林翠翠也立刻反应过来,强忍着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刺激性气味带来的不适,抄起桨奋力划水。小船如同惊弓之鸟,在漂浮着痛苦翻滚的“水鬼”和幽蓝光点的水面上,跌跌撞撞地朝着岸边那片黑黢黢的芦苇丛冲去。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敏捷的身影如同水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小船附近的水下掠过,动作轻盈迅捷,与那些肿胀的“水鬼”截然不同。那身影似乎并未受到“迷踪粉”的影响,目标明确地靠近了一个正在水中痛苦挣扎、即将沉没的“水鬼”。
小船终于撞上了松软的河岸泥滩,船头深深嵌了进去,停了下来。众人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河水和汗水浸透了衣衫,粘腻地贴在身上。张雨莲手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一小片衣袖,她脸色苍白,却强撑着迅速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药粉按在伤口上止血。
“快离开水边!”陈明远喘息稍定,立刻沉声命令。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过依旧回荡着诡异呜咽声的水面,那些中了迷药的“水鬼”还在无力地挣扎扑腾。
就在这时,芦苇丛深处传来一阵急促而虚弱的咳嗽声,还有压抑的痛苦呻吟。
“有人!”林翠翠紧张地抓紧了陈明远的衣袖。
陈明远眼神一凝,做了个戒备的手势,示意上官婉儿和张雨莲留在原地照应,自己则拔出佩剑,谨慎地拨开一人多高的茂密芦苇,循声一步步探去。
没走几步,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在芦苇丛深处一片稍微干燥些的泥地上,一个年轻男子浑身湿透地伏在那里,半边身子还浸在浅水中。他穿着深青色的劲装,但此刻衣衫破损,沾满泥污和暗红色的血渍,背部靠近肩胛的位置,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正在不断向外涌着鲜血,将身下的泥水都染红了。他似乎在昏迷与清醒之间挣扎,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沈白术?!”陈明远失声叫道,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此人正是那位一直协助他们、医术精湛的御医之子!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受了如此重的伤?
陈明远迅速蹲下,小心地探了探沈白术的颈侧,脉搏虽然微弱急促,但还在跳动。他轻轻将沈白术的上半身从冰冷的浅水里扶起,避免伤口再被脏水浸泡。
“沈公子!醒醒!发生什么事了?”陈明远急促地呼唤着。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沈白术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涣散而痛苦,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盐……盐船……他们…灭口……水鬼…是…是人…假扮…还有……”
“还有什么?”陈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将耳朵凑近,“谁灭口?还有什么人?”
“火……火器……”沈白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什么超越他认知极限的恐怖景象,“…新式…火铳…声音…闷响…火光…很小……从…从……”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涣散,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指明方向,手指极其微弱地抬了抬,指向运河上游某个黑暗的方向,但终究没能说完整。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彻底夺走了他的意识,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沈公子!”陈明远心焦如焚,立刻朝芦苇外喊道:“雨莲!快来!沈公子重伤!”
张雨莲闻声,顾不得自己手臂的疼痛,立刻冲了过来。看到沈白术背上那个狰狞的伤口和苍白的脸,她素来冷静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慌乱和痛色。她迅速跪倒在沈白术身边,动作麻利地撕开他伤口周围的衣物,露出那个可怕的创口。她的手指快速而精准地按压检查着伤口周围的骨骼和肌肉,又搭上沈白术的腕脉,秀眉紧紧蹙起。
“伤口很深,靠近要害,失血太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利落。她迅速从自己那个神奇的药囊里掏出几个不同的小瓷瓶、干净的布条和一把小巧的银质镊子,“必须立刻止血清创!婉儿,翠翠,帮我按住他!大人,举灯!”
上官婉儿和林翠翠立刻上前帮忙。陈明远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接过上官婉儿递来的油灯,尽量稳定地举高,为张雨莲提供照明。
昏黄的灯光下,张雨莲全神贯注,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先用一种气味刺鼻的深褐色药水快速冲洗伤口,沈白术即使在昏迷中也痛得身体猛地一抽。接着,她用银镊小心地探入伤口深处,眉头锁得更紧,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镊子夹住了一个细小的、带着血污的异物,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是一枚形状扭曲、带着螺旋纹路的细小铅丸!
“铅弹?!”陈明远看着那枚躺在张雨莲手中、被血染红的金属小颗粒,如遭雷击!这绝不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火绳枪或鸟铳能打出的弹丸!这形状,这纹路……分明带有近代线膛枪的特征!沈白术昏迷前说的“新式火铳”、“闷响”、“火光很小”……碎片化的信息瞬间在他脑中拼凑出一个惊悚的图景!
是谁?在这个时代,除了他这个穿越者,还有谁能拥有、或者仿制出这种接近近代化的武器?!
巨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陈明远的脊椎!
“铅弹?!”陈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锁住张雨莲掌心那枚沾满血污、带着诡异螺旋纹路的金属颗粒。昏黄的灯光下,那扭曲的形状如同一个狰狞的嘲讽。他脑中瞬间闪过沈白术昏迷前破碎的话语:“新式火铳…闷响…火光很小……”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认知的壁垒上!
这绝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老式的火绳枪、鸟铳,射出的是粗糙的圆形铅弹或铁砂,绝不可能留下这种带有明显膛线痕迹的螺旋纹!这分明是近代线膛枪才能打出的弹头!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是谁?